说书人很快揭过自身修为的话题,语调渐渐严肃起来,开始讲起魔尊的故事。
“如我刚才所说,我父亲是个元婴修士,他为突破境界,曾经在片乱葬岗内寻过机缘。”
“也是在那,他救了落难的魔尊。”
台下安静下来,他们不懂修士会不会去乱葬岗找机缘,更不懂魔尊会不会落难到乱葬岗,只是觉得这题材有意思。
说书人声情并茂:“而后魔尊与我父亲同行过一段时间,哪怕不算是知己,也算是好友......”
后头的故事里有两人间的误会,有吵架和矛盾,但最终也都和解。问泽遗听了一两件小事,基本能猜出接下来说书人要讲什么。
都是些编造剧情的惯用技俩,而且都不高明,之前画过漫画的他再熟悉不过。
更让他在意的是说书人对于魔尊的态度。
不管是人是妖,对魔和魔修都没有好脸色。
而这个说书人提起魔尊却态度尊敬,仿佛在说一位自己熟识的长辈。
他虽然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但对魔的偏颇态度也引起台下的不满。
趁着说书人喝水润喉,台下一瘦削青年发出声音:“照你这么说,魔尊岂不是个好魔?”
他恨声:“我可不信有魔族会向善。”
他的话得到了满堂的赞同声。
魔族活跃于各地边境,因为自身生存的地方土地贫瘠,靠烧杀抢掠为生,南疆人苦魔久矣。
而魔族的心法更是阴损又强大,妖或者人修炼不光会魔化,还极其容易遭到反噬,所以不光是魔,魔修也会被瞧不起甚至驱逐。
人和妖勉强可以共处,但魔和魔修在人妖生活的地方,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场上闹腾得险些刹不住,问泽遗悄声问兰山远:“师兄,你觉得穹窿是怎样的魔?”
“不算穷凶极恶,也绝非善类。”兰山远道,“他在位时无坑害俘虏、血洗宗门的劣迹。”
“但他我行我素对魔族约束不力,导致三族矛盾不断。”
问泽遗若有所思。
如果穹窿真如兰山远所说,倒还真有可能干出撂挑子游山玩水的事来。
或许瞎编的故事里头真有几成真。
说书人面对骚乱也很镇定,他轻飘飘道:“我也不知魔尊是甚么样,说的全是父辈转述的事。”
“还请各位放宽心听,要骂也别来骂我,是不是?”
他讨饶的模样惹来阵阵笑声,他重新开始讲,观众也重新安静下来。
问泽遗喝口茶。
说书人这熟稔的动作不是临场反应,而是早已练出的话术。
这个话本,他已经讲过许多次了。
“小二。”
他喊来个旁边打杂的:“台上这说书人有点意思,你们哪找来的?”
小二瞧见他递出的碎钱,立刻笑开花来:“他是前些天来的咱这,我们掌柜看他机灵,就喊来说几天书。”
“茶客看腻了情情爱爱,就爱听这些!不光是咱们,其他地方也喊他过去说书,他抢手得很。”
“其他地方是哪儿?”
“东头那凤来酒楼。”
小二将碎钱收好,探头探脑看了圈,确认掌柜没在附近,才偷摸和问泽遗道。
“本来不该告诉您这事,毕竟他们有时也抢茶馆生意。”
“多谢了。”问泽遗又给了小二点铜板,小二一高兴,连说书人的名姓和去凤来酒楼的时候都说了。
“这人叫宁康,大概再过半个时辰,他就得赶去凤来酒楼了。”小二把他当成哪家的公子哥,热情道,“需不需要我和他说下,让他过来见见您?”
“不必,今日我同你说的话也别让他听见。”
问泽遗打发走小二,说书人的故事也到了尾声。
“终究是正邪终究不两立,两人选择分道扬镳。”
他们分开后过不了多久,魔尊身死的消息就传了过来,修士替他立衣冠冢,随后又踏上寻找机缘的路。
一死一活,又是一桩悲剧。
台下的人唏嘘不已,哪怕故事的主角是魔尊,挚友离散也让人感觉到惋惜。
“说起来呐,当时父亲不光立了衣冠冢,还用自己半身修为立誓,换魔尊残魂在数百年后得以重见天日。”
修士作思索状:“算算时候,也该是现在了。”
魔尊残魂现世?
台下哗然,但多数人都还在为刚刚的别离剧情惋惜,没把这小结尾放在心上。
问泽遗心中有了考量:“师兄,我等会得去凤来酒楼。”
原本宁康说的剧情,姑且还可以用巧合来解释。
可宁康一介凡人,怎么能如此精准地说出魔尊有残魂现世?
问泽遗怀疑他是真知道些什么。
街上打听到“魔尊现世”的传闻,怕是就来源于此。
“你觉得宁康有异?”
兰山远了然。
“只是些怀疑。”问泽遗直起身,“总归需要去证实。”
毕竟眼下也没更多适合追查的线索。
过了午时,南垣城的闹市人变得少些。
为不显得可疑,问泽遗等到说书人走了有两刻,才慢悠悠去找凤来酒楼的位置,顺便逛一逛偌大的南垣城。
沿路上都是百姓摆的摊子,买的各色手工品,藤编、木雕一类的居多,极具南疆特色。
可今个的天出奇热,拉客的商户都兴致缺缺,甚至有心大的席地而坐打起盹来。
问泽遗向来喜欢工艺品,原本在处卖傩面的摊子前头停留,前方突然发出惊呼声。
骚动越来越大,大到他无法忽视的程度。
“娘的,今个真是晦气!”
“疯子、是疯子砍人了————”
惊呼声伴随着谩骂声朝着他的方向过来,问泽遗仗着长得高,逆着人流往前看去。
不远处,一个穿着像修士的人提着剑,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
他步伐散乱,可但凡谁稍有靠近他,他便会疯了似的拿剑砍过去。
所有人都在躲避的就是他。
剑气冒着不正常的黑雾乱流,吓得步子慢的孩童和父母走散,跌坐在地。
他哇哇大哭。
“娘,我要娘.......”
居然是个小有修为的修士。
问泽遗从他的衣着和剑气粗略估计,这是个金丹期的剑修。
而他这副周身魔气缭绕样子,像是修魔被反噬了。
剑修因为神志不清动作踉跄迟钝,只要不和他正面交锋,就不会陷入危险。
问泽遗在南疆本不想管事,但眼见着这剑修被幼童的哭声吸引,睁着发红的眸子看向幼童。
孩子哪里懂危险时候不能出声,被吓得哭得更厉害,彻底没了起身的力气。
问泽遗将铜板快速塞给收拾摊位打算逃跑的老人,随手从摊位上拽了个鬼面。
这面具红面獠牙,怒目凶神恶煞,刚好能遮住鼻梁往上的半张脸。
戴着鬼面,头上还有斗笠,这下就算是持明宗人来了,都未必认得出他。
魔修往孩童方向过去,手中的剑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一柄剑挡在蠢蠢欲动的魔化剑修跟前,通判剑气冰蓝。
问泽遗抬眸,面具下,易容伪装出的黑瞳中银蓝色流过。
“你是哪门哪宗的修士?”他试图和剑修沟通,唤醒他的神志。
“伤害无修为的老弱妇孺,是要逐出宗门的大罪过。”
他声音不小,剑修动作一滞,面露犹疑痛苦。
可终究还是魔性占了上风,他又恢复成那副癫狂模样。
入魔的修士会和魔族一样好战嗜杀,满心满眼只想摧毁眼前的一切。
他不语,只是向问泽遗刺来。
看来是说不清。
问泽遗边格挡住他的剑气,边朝着人群喊:“把孩子带走,去寻他的爹娘。”
慌乱的终于回过神来,两个好心的妇人大着胆子上前,柔声劝慰快吓晕过去的孩童。
“神仙来救我们了,不怕,不怕。”
差点命丧剑下的孩童劫后余生,分明害怕问泽遗脸上的鬼面,还是抽噎着盯着问泽遗看。
城主府也派来了人,百姓们有条不紊地散开。
问泽遗怕自己没注意力道一剑捅死这修士,只防住他的攻势,拖延时间等南疆的宗门赶过来。
可挡着挡着,他暗暗心惊。
眼前的修士前面几招最多只有金丹期,可刚才那一击,足足有元婴后期的实力。
预支一整个大境界的修为何其困难,要知道十个金丹期都未必能打过一个元婴期。
剑修现在是在用魔功燃烧自己的金丹,换取短暂的修为提升。
再这么打下去,他倒是能招架,但这剑修迟早会爆体而亡。
问泽遗攥紧手中的剑。
指望不上拖拖拉拉的小宗门,他用剑背狠拍向剑修的手腕。
这一下用了他两成功力,直接震碎了剑修手腕的关节。
剑修惨叫着卸力的瞬间,问泽遗取下他手中的剑。
“对不住。”
剑身上缭绕的黑雾终于散了些,问泽遗给他脖颈处小心劈了一手刀,看剑修还没晕过去,又补了一下。
他将剑修架住,从纳戒里取了捆仙索,也顾不得会不会伤着人,干脆利落把他捆得结实。
城主府的巡卫赶紧上前来:“少侠,您没事吧?”
问泽遗摇头,把绳子递给巡卫:“他是修魔导致走火入魔。”
“你们先收押着,等他的宗门来发落。”
他不知道剑修走火入魔的契机,但今日他魔性暴露,必然会为正道所不容。
“好,好。”
巡卫被说的一愣一愣。
听到危险解除,百姓们重新靠拢过来。
“多亏了道长。”被问泽遗救下的孩子寻到了父亲,那年轻男人千恩万谢,就要给问泽遗跪下,“您救了我儿子的命!”
问泽遗将他扶起。
“只是小事,不足挂齿。”
“谢谢您。”
孩童睁大眼睛,窝在父亲怀里,好奇看着问泽遗:“您,您真的是仙人吧?”
问泽遗失笑。
“我离仙人还差得远。”
虽轻易制服走火入魔的剑修,但问泽遗心里高兴不起来。
剑修那双灰暗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若魔性不除,他迟早有天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师弟,你做得很好。”
兰山远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
在场的人太多了,问泽遗只能浅笑以回应兰山远的元神,心头涌起丝缕苦涩。
师兄信任他。
可若是师兄发现他也修魔,不知会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