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绍承这个人,相当有名。
因为他是雍朝末年唯一一个板上钉钉的……精神病人。
……
史书上的记录是,他一开始给南雍小皇帝打工,然后突然有一天,他杀了上官,带着手下的五千兵马叛逃了,逃到一个太守处,开始给那个太守打工,但是没过多久,也不知道那太守怎么惹着他了,他又把那个太守杀了,叛逃到了一个州牧处。
州牧打一开始就不相信他,是害怕他太厉害了,才不得不收留他,果然,不到一个月,虞绍承就看他不顺眼,要抢他的地盘,州牧早有准备,人倒是没事,但地盘和兵马,都被他抢走了。
而带着这些启动资金,虞绍承没有自立为王,他又给自己找了个老板,即后来的陈留王黄言炅,那个屠了屈云灭满门的暴君。
到了黄言炅手下,他终于满意了,开始带兵到处打镇北军,可以这么说,镇北军去哪,他就去哪,部下死了没关系,老黄对他不满意没关系,粮草要断了也没关系,反正他就是要打镇北军。
据说,虞绍承时常梦呓,睁眼就要杀人,四下无人的时候,他还会跟空气说话,又哭又笑的,吓死个人,卫兵都不敢跟他走太近。
黄言炅欣赏他的能力,本来还想跟他好好培养感情,后来发现这人是真的不正常,他就放弃了这种想法,把他专门当一条咬镇北军的狗用。说来讽刺,最后导致屈云灭被捕的那场大战,虞绍承根本没参与,他因为不听话,被黄言炅派到宁州打别人了,等他回来的时候,所有事都尘埃落定了。
虞绍承暴怒,要杀黄言炅,而那时的黄言炅刚打下镇北军,正膨胀着呢,脑子里做的梦都是登基为帝,他也不装了,干脆暴露出自己薄情寡义又残忍至极的一面,把虞绍承关在蒸笼里,直接蒸死了。
蒸人……这是酷刑,而且是酷刑当中的酷刑,封建时代之前,这种刑罚很流行,封建时代一开始,儒家倡导以仁治天下,众多酷刑很快就被取缔了,谁敢再犯,那就等着被全天下斥责吧,黄言炅此举,一是他想宣布,如今他才是这个天下的老大,二是,他很享受这种生杀夺予大权在握的感觉。
雍朝末年,人才辈出,众多天才像流星雨一般划过夜空,虞绍承能被记载下来,自然不仅是因为他精神有问题,还因为他用兵如神,是这个时代里,唯一能跟屈云灭抗衡的人。
后期屈云灭如丧家之犬,才随随便便就被人打败了,而在前期,可以和他有一战之力的,唯有虞绍承而已。
……
虞绍燮已经走了很久了,萧融还倚着床板发呆。
现在他终于知道,虞绍承死咬着镇北军不放的原因了。
按理说,这么厉害的人才,他应该开口,让虞绍燮赶紧把他弟弟叫过来,免得他以后归了别人。
可一想到他弟弟那个美丽的精神状态……萧融也不知道他是因为哥哥死了被刺激成那样的,还是本身就有点不对劲,被刺激以后更加严重了。
……罢了,一件件来,只要虞绍燮还好好的,就不用担心虞绍承会跟镇北军为敌。
*
第二日清晨,简峤伸个懒腰,从温柔乡里起来,然后赶往校场。
屈云灭比他早起一个时辰,都已经热身结束了,简峤麻溜的跑到他面前,抱拳叫了一声大王,然后就要去找他自己的部下。
往日屈云灭对这种打招呼的行为都没什么反应,今天却不一样,他居然回头了,还叫住了他。
“等等。”
简峤登时回身,不解的望着屈云灭。
“……那个萧融,还活着吗?”
简峤:“…………”
大王,您关心人的方式真别致。
他呵呵干笑:“还活着呢,大夫说他是急火攻心,萧先生自己也说,他体弱多病,并非是第一次吐血,这吐血,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其实还挺排毒的。”
屈云灭:“……”
这么离谱的话,简峤可说不出来,一定是那个奸细的原话。
他感觉有点气闷,昨日吓到了这么多人,此人居然还没心没肺的开玩笑,这岂不是显得那些被吓到的人,都过于大惊小怪了。
自然,他不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他可没被吓到,他是为自己的部下们感到不快。
……
能问这么一句,已经是他的极限,接下来,屈云灭就不再搭理简峤了,简峤也懂,不用说什么,他自动就离开了。
之后屈云灭又在校场上待了一个时辰,接连几天只练兵,不打仗,回了住处就要面对那些令人头疼的文书,屈云灭顿感无趣,开始琢磨着,要不要带兵出去。
益州有原百福,安定城有高洵之,张掖有他后来派去的王新用,好像没什么地方,能让他带兵攻打一下了。
一边思考这个问题,屈云灭一边大踏步的回到寝宫,正要进去,卫兵突然把他拦下:“大王,萧先生想向大王献策。”
屈云灭脱口而出:“就他那看着活不过这两日的模样,还想来献策?”
卫兵:“……”
他呆了呆,然后下意识的看向门内,屈云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萧融已经坐在里面了。
他端着一杯卫兵送来的茶,沉默一瞬,才转过头,对屈云灭微笑道:“生命不息,献策不止,大王放心,只是这两日的话,我还是活得过去的。”
屈云灭:“…………”
*
片刻后,两人对面而坐。
其实真正规矩不该是这样,幕僚不该住王宫,开会不该人人都有椅子坐,王宫更不该这么磕碜,一看就给人一种,住在这的人肯定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
但这也没办法,镇北军哪懂真正的亲王应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哪怕他们懂,屈云灭也不想过。
一开始就是草台班子,如今还是草台班子,安稳才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东西,至于规矩,等到需要锦上添花的时候,再行定夺吧。
……
胡人不止入侵过一次中原,第一次的时候,他们就把胡椅和胡床传了进来,但传统的坐席,还是有的,只不过变得私密了,只有寝室当中才会出现。
要是一般人,可能不太习惯这种坐法,但萧融没关系,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姿势是难得倒他的。
屈云灭盯着萧融,萧融也看着屈云灭。
一夜过去,萧融唇边的血迹自然是被擦去了,却显得唇色更加苍白,屈云灭只在将死之人身上看到过这种血色尽失的模样,而将死之人,通常都很不好看。
但萧融没有过分瘦削的脸庞,也没有凹陷下去的眼珠,他只是脸色不好而已,面容依然俊逸,眼睛也依然有神。
……可能是太有神了。
一眨一眨,滴流乱转,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难得一见的景观。
屈云灭耐心告罄:“不是说要献策吗?”
萧融:真沉不住气,白瞎了这副威武霸气的长相。
悄悄地撇了撇嘴,萧融重新抬头:“是要献策,我曾夸下海口,要向大王证明自己,这便是证明我自己的方式。”
“不知大王,可抓到了军中反叛之人?”
屈云灭瞥他一眼,说道:“只抓到了两三个小喽啰。”
萧融笑:“这么说,大王也知晓,小喽啰,是不能成大事的。”
屈云灭看着他,突然也笑了一下:“军中有人反叛,最先便是先生通知了简峤,如今何不好事做到底,直接告予本王,究竟是何人生了这样腌臜的心思。”
萧融的眼珠向下看,他抿了抿唇,片刻之后,他才说:“让大王失望了,我并不知道。”
屈云灭眯眼:“能算出有人反叛,却算不出那人是谁?”
萧融痛快承认:“嗯,算不出来。”
屈云灭:“……”
“先生的本事,可不像众人传说的那样神乎其技啊。”
萧融听着屈云灭的阴阳怪气,微微一笑,继续使出真诚的必杀技:“众人本就是以讹传讹,不免叫大王知道,什么卜卦、什么测算,全是我编来骗人的,为的便是扬名天下、待价而沽,谁知道,我这名扬了,镇北军却迟迟不来募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再用一计,这才被简峤将军,看在了眼中。”
说着,他摇摇头:“若我真的能掐会算,怎么会在这时候才冒出头角来,若我真的连天下大势都能算出来,那这天下,不早就该归我了吗。”
萧融只是随意一说,却听得屈云灭一愣。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啊。
……
先前说萧融是骗子、是奸细的人是屈云灭,可现在听到萧融承认了,开始怀疑他的,也是屈云灭。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掐算,但你却能提前知晓益州的动乱,还知道,我的人背叛了我。”
萧融安静了一会儿,大言不惭的点了头:“没错,我就是这么聪明。”
屈云灭:“…………”
不管萧融到底有没有真本事,至少有一点屈云灭可以确定了。
比脸皮,绝对没人比他厚。
……
萧融见他不信,还说道:“天下大势,无非由三者决定,天时、地利、人和,天乃所有不可控之事,地乃这山川湖海、可控却不可测,而人,才是最难测算的,天始终无情,人却能从无情变有情,再从有情变无情,把控不好人心,便看不透这天下的变化,各方势力的变化。”
屈云灭笑了:“那你是说,你能把控人心?”
萧融谦虚的摇摇头:“自然是不能的,人心难测啊,我也只能看出一些表浅之事来。”
“例如?”
萧融:“例如,若我所猜不错,大王应当会在今秋,攻打鲜卑。”
自己的计划被说中,屈云灭瞬间看向萧融,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也没了,只剩下冷冰冰的警惕。
萧融就跟没看见一样,继续说道:“之所以秋日动身,是为了在大军行动之前,收来刚割下的粮草,还有用以取暖的干柴。大王一向喜欢打快战,这一次却沉着了许多,看来是打着要将鲜卑一网打尽的主意,那这一战,便快不了,届时还要来到鲜卑慕容部的主城,慕容部在草原腹地当中,一旦过了十月,气候便寒冷难耐,大军行动定受影响,所以大王应当计划着,两月之内,便要班师回城。”
屈云灭看似没反应,其实心里正复杂着,因为萧融全说中了,他就是这么想的。
“之后呢,你想说什么?”
萧融:“我想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绝不是唯一一个能猜透大王打算的人,还有许多人,已经从大王和镇北军这一年来的行动中,看出了苗头。”
屈云灭冷笑:“那又怎样,如今兵马齐全,粮草丰厚,别说有人看出了苗头,就是那鲜卑皇帝看出来了,我也是照打不误的。”
“难不成你今日的献策,便是要劝我,谋定而后动吗?”
说这话的时候,屈云灭语气里难掩怒意,他最恨的,就是从不取刀厮杀的士人,却躲在豪奢的宫室之中,以一己私利,对精忠报国的将士们指手画脚。
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萧融愣了愣,不知道屈云灭怎么突然就发火了,他眨了眨眼睛,说道:“并不,鲜卑人自然是要打的,鲜卑所占据的草原,幅员辽阔,矿藏丰富,在他们手里,那是浪费了,我要向大王献策,便是要做更充足的准备,以保证大军发动之后,大王的治下,也不会出现后顾之忧。”
屈云灭一顿,问他:“什么准备?”
萧融轻笑:“这准备有许多,不过,目前最要紧的,还是益州那边,不知大王打算如何处置那些谋反的土族和农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