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玉鸾宫,钟隐月点燃一盏灯烛。
外面还是下雪的阴天。
“今日你没有早课?”钟隐月问他,“听闻乾曜宫那边对弟子修学极为严苛,每日都要去早读经书的。”
“弟子已读熟经书,留在玉鸾长老宫中这些日子,不去也无妨。”沈怅雪答道,“经书都自在心中,帮着长老操办好门内大典才是重中之重。”
“也对。”钟隐月点着头,打了个哈欠。
他坐到自己案边,沈怅雪也跟着坐了过去。
沈怅雪很有眼力见地拿起茶台上的茶壶,开始给钟隐月沏茶,嘴上又问着:“这么一大早,长老便不在宫中了,是去了何处?”
“上玄宫。”钟隐月说起这个就叹气,“昨日不慎放了只妖兽进山,被掌门得知了此事,一大早便去听训话了。”
沈怅雪轻笑一声:“还真是无妄之灾。”
钟隐月看向他。
沈怅雪微微颔首,正噙着笑意为他沏着茶。
沈怅雪当真是长得漂亮,如此低眉顺眼时,一双长睫便跟着乖顺地低下去,半遮不遮着那双深邃的眼睛。
他的一双含情眼让他的长相没有丝毫攻击力,跟只温顺的兔子似的。那冷白的肤色被灯烛的火光映得暖融融的,身上一身白衣胜雪,更显得他这人温柔极了。
钟隐月没说话,安静地盯了他一会儿。
察觉到他的目光,沈怅雪一抬起头,就和他四目相对了。
沈怅雪怔了怔:“长老为何这般看我?”
钟隐月被问得忽的笑了声,道:“哪般?”
沈怅雪思索片刻,回答:“这般不似在看别宫弟子的眼神。”
“对我来说,你不单单是别宫弟子嘛。”钟隐月回答道,“我看这话本,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沈怅雪瞳孔猛地一缩。
他好似突然被一剑穿心,一种猝不及防的震荡神色在他脸上出现了几瞬。
他怔怔地望着钟隐月。
但那也只是须臾片刻。很快,沈怅雪的神色淡了下去,看着他的目光也随之平静了下来。
他平静地开口,话语却是确认性的试探:“长老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修道之人不说假话。”
沈怅雪笑了声,意味不明地轻摇了摇头:“如此便好。”
钟隐月神经大条,没注意到他的肢体语言和说的话完全在南辕北辙。
他从一旁的果盘里抓起一个梨,张嘴就咬了下去,问道:“你今日为何这么早就来寻我?是想继续问我昨日没问完的事?”
“长老明断。”
沈怅雪倒好一杯茶,将茶盏递到他跟前:“长老已对我说明此世仅仅是一本话本,我等的命都早已注定。我自然是信长老的,今日前来,便是想细细问些其中之事。”
钟隐月听罢,一口应下:“你问吧,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弟子想问的,便是这话本的内容。”沈怅雪说,“既然是话本,那自当有一从始至终仔细描绘的主役。弟子想知道,这主役是谁,这话本所讲的是他的什么经历,又是出了何事,才让乾曜师尊对我痛下杀手?”
沈怅雪目光仍然淡然,似乎一如往常。
钟隐月望着他的眼睛,忽然看到那里面似乎多了一些心如死灰的灰暗。
钟隐月突然醒悟过来了些——他默默地在心里倒腾了一番原作的时间线。
沈怅雪这会儿日子是过得挺好的。主角还没唤醒异灵根,天赋还没被这山门发现,也没有被乾曜挖走。乾曜宫里,还是沈怅雪最受人敬仰的。
可这两天里,钟隐月却告诉了他这么多天打雷劈,令他颠覆三观的事情。
思及至此,钟隐月便可怜地看着他:“你……你没事吧?”
沈怅雪疑惑:“弟子自然没事,长老何出此言?”
“这短短几天里,我告诉了你这么多……你不会受打击?这又是你师尊会杀了你,又是此世其实只是个话本,你们所有人的命数都早已定下,不会更改的……是我脑子没转过来,没意识到这对你太残酷了。”
沈怅雪失笑,他摇头:“不会,长老也是为着我好。您不必忧心,您也知道,怅雪村中曾遭魔修屠戮,残酷之事早已经历过许多,万万没有长老所忧心的那般脆弱,您直说便是。”
他神色如常,瞧着是虽然受了影响,但的确没被影响到人生天崩地裂的地步。
钟隐月稍稍放下心来:“如此便好。你若心中郁结,也记得一定要同我说。”
“弟子知道。”沈怅雪点头。
钟隐月便说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此书的主角……主役,便是如今我门下的白忍冬。”
沈怅雪立刻想了起来:“啊,那位小杂役?”
“是。”钟隐月道,“他虽现在瞧着是个凡体,与修道无缘,但不久后就会觉醒灵根。他其实并非是个废人,只是灵泽长老带他归山时,用的是唤醒普通灵根的法子。”
“而他体内的灵气,是雷灵根。普通的法子,自然不会有反应。”
沈怅雪闻言诧异:“竟是如此?”
“就是如此。”钟隐月摩挲着手中只咬了一口的梨,“你也知道,待之后,宗门之间就会有仙门大会。而在大会之前,为了磨练众弟子,天决门会让全门弟子都进入秘境磨练。”
“在那秘境之中,他便会一展雄风。乾曜长老就会看到他的天分,秘境结束后,他就会将白忍冬从我门下挖走,带到你们乾曜宫中去。再之后,就是仙门大会和其他的事,待过个一年半载……白忏就重新出世了。”
白忏是这书里的鬼王,也是众多鬼修之首。
“他出关后,就重新入世,为祸人间。而在某次下山除鬼卫道时,你们乾曜宫遇上的却不是鬼修,而是一伙魔修。”钟隐月说,“鬼修魔修两道为了压制仙修,结了同盟,那伙魔修便是来暗算你们的。”
“对方人多,你们遭人重创,白忍冬被人种下魔种……”
“为了救他,你才舍身犯险,去秘境找灵草。最后回来的路上……也遇上了魔修,被重创重伤,灵草也被夺了。”
“你回了山门……最后,他们把你剥皮剔骨,献祭做了血阵,救了白忍冬。”
沈怅雪沉默了。
他的神色有些呆怔。他看着钟隐月愣了会儿,才将脸慢慢地低下头,望着自己手中的茶盏继续发愣。
良久,沈怅雪问:“那,之后的事……长老知道吗?”
“一……一小点儿。”
钟隐月心疼他,自己的声音都跟着颤了颤,磕巴了几下,说:“他们都说……你活该。白忍冬……醒了之后,旁人跟他说起这事儿,他也觉得……你做这些,理所当然。”
沈怅雪又不说话了。
这次,他低着头,没有抬起来。
钟隐月看得心疼。他左右张望了下,又找不到什么这会儿能拿来哄他的东西。
钟隐月抿了抿嘴。他几次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真的觉得理所当然?”
沈怅雪突然问。
钟隐月愣了愣:“啊?”
“我说,白忍冬。”沈怅雪哑声重复,“长老,他当真……只觉得,理所当然?……就没有,半点儿伤心吗?”
钟隐月沉默了。
他这样一问,钟隐月仔细一想,才想起来。
白忍冬刚醒,旁人来跟他兴高采烈地说,都靠乾曜献祭了沈怅雪才救活他的时候,白忍冬在他人的狂欢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旁人拉他,问他怎么不高兴,他才跟着扯扯嘴角,笑了起来。
旁人问他伤不伤心,白忍冬便笑了声,说理所当然。
钟隐月当时在气头上,看到他觉得理所当然都被气死了,都没留意到这一段。
“他……别人跟他说起你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理所当然。”钟隐月说,“但不论如何,他都是觉得理所当然的。那就是个白眼狼!我知道你心软,但你万万不能因为他人……”
“我知道。”
沈怅雪打断他。
他直起身来,面上依然带着轻笑。然而这一次,那神色看起来却莫名有一股沧海桑田的无可奈何。
“弟子知道,长老。”
沈怅雪转过身来,双手捏起茶盏,朝着他恭敬地举起,“乾曜宫弟子沈怅雪,谢玉鸾长老悉心教诲,知无不言。”
“长老救命之恩,弟子谨记于心。”
沈怅雪向他长长鞠了一躬,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沈怅雪走了。
喝完一盏茶,他负剑离开。外面鹅毛大雪,沈怅雪一身白衣,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再未发一言。
他临走前,钟隐月往他怀里塞了两个橘子,嘱咐他有事就来。
沈怅雪未说什么。
钟隐月替他难过,但也深知多说无益,便目送他走入风雪之中,直到消失在雪尘的尽头。
钟隐月在宫中枯坐了一整天,心中说不出的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