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春,满园春色。
京城昨夜里下过一场细雨,朦胧润物,今日里枝叶碧得滴水,几只喜鹊压梨花。
今儿个乃齐国公府大郎大喜的日子,梨花从齐府满芳园探出墙,花落宾客席。
几个京城才子,实则是一群游手好闲的纨绔,举杯吟诗歌赋完梨花,后又扒着屏风看女客席。
那皆是未出阁的姑娘,雀儿似的嬉笑。
“诶,我家燕儿真好看。”
一个握着折扇的公子推开他,“去去去,你与你家燕儿都已议亲,来这看什么,别挤着我看。”
“自然是来看燕儿,陈兄是来看什么的。”
“自然是来看美人。”
“美人,这里这么多美人,陈兄看得过来吗?”
那人摇摇头,“本公子要看的呢,乃京城第一美人。”
旁边的公子哥都围过来,“京城第一美人?何许人也,能比得过醉花楼的花魁?”
男子打开折扇,“百倍,千倍。”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是这群自诩为才子里刚中了举的,他才高气傲,“陈兄这是说笑,未出现在本公子诗画里的,都不算美人。”
“是呀,这京城第一美人,也得我们几个见见评评,陈兄是在哪见的,哪评的,怕不是在梦里。”
众人哄堂大笑,捧腹嘲讽。
男子扇着折扇,摇头无视这群蠢材。
他想起一月前,清明雨落纷纷,他忘记带伞,忽而一辆马车停在他面前,里面的人伸出纤手,白如玉瓷,赠了他一把梨花画油纸伞。
他拱手道谢之际,清风吹起车帘,就在那时,他见到了妙人,愣了半晌。
“来了。”
公子哥们笑道:“什么来了。”
男子折扇扬起唇,“京城第一美人。”
众人顺去目光,望向门庭,倒要看看是何等美人。
却在看见的那一刹那,笑容僵住,皆屏住呼吸。
一树探出的梨花枝下,娉婷走来一个女子,肌如羊脂白玉,那张摄人心魄的绝容略施粉黛,淡扫娥眉,我见犹怜。青丝挽起,斜插两根碧玉簪,垂着晶莹流苏,步摇微晃,一袭月牙白莲花纹云裳拖曳,她身姿端庄,手肘间挽一条淡蓝色披帛,随风飘扬。
若说诗词比美人,那她便美若一首清冷的诗词,暗香浮动,皎若云纱。
总而言之,她的美朦胧,让人抓不住。
而唯有诗词里的仙子是抓不住的。
众人赞叹,“京城竟还有这般不可方物,美若天仙的女子。”
男子笑道:“试问,这算不算得上京城第一美人。”
“算,何止是京城第一美人,我此生所画全数女子,也不及她半分姿色。”方才那个自恃才高的举人望着门口失神,“不知这是哪位大人家的姑娘,叫何名字,我好作画写诗,让全京城知道,这京城第一美人有名了。”
男子答:“林尚书家的,芳名惊雨。”
“林惊雨?从未听过林尚书家还有个二姑娘。”
男子折扇一顿,神色微变,“乃府中妾室所生,是……庶女。”
其中一人唏嘘,“嗐,可惜了,是个庶女,我娘是不会同意我娶一个庶女的。”
旁边的人鄙夷,“那也是林尚书家的女儿,你若能娶到她,就烧高香谢祖坟吧。”
“都别说了,林二姑娘过来了。”
他们口中的林二姑娘朝女客席走去,途经屏风,众人纷纷想近览芳色。
“你过去点,让我再仔细瞧瞧。”
“你怎么不过去。”
“我过不去了。”
“我也过不去了。”
就这样你推我攘,屏风骤然倒下,一众公子哥摔了个墩。
惊得女客席众小姐尖叫,以及途经的林惊雨心弦一颤,那屏风朝她倒来,无任何躲闪之地。
闭眼之际,一只骨节嶙峋的手扶住屏风。
林惊雨微微抬头,入目是一身月白长袍,下摆渲染山水墨画。
男子生得清隽如明月,眉如远山,剑眉高鼻,门外投来的斜光勾勒在他颀长的身姿。
很瘦,看着有些病弱,苍白。
林惊雨欠身,“多谢公子。”
“无事。”
他颔首,目光在她脸上未有半分停留,扶正屏风,走向一个华衣锦袍的男人。
男人宝蓝色华衣上用金丝绣有蛟龙,应是当今太子无疑。
众人朝拜,林惊雨俯身,微微抬眼望向权力。
*
女客席,林惊雨握茶,她身份低微,只能坐在偏僻的角落,安静地听女眷们讲话。
“那群登徒子,定又是不学好偷看姑娘,然后在背后议论哪家姑娘最好看。”
“姐姐莫气,大不了姐姐再看回去,话说姐姐觉得在场哪位公子最好看。”
“我看,方才那位扶屏风的公子生得俊俏,不知是哪家公子。”
“他?三皇子殿下,萧沂,模样是俊,但出身不好,乃是宫女所生,亲母早死,丢在永巷,是个无权无势,不受重用的皇子。姐姐要挑他,还不如挑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岂是我们能高攀的,再且,我觉得三皇子生得要比太子殿下好看。”
“那姐姐也死了这条心。”那女子继续道:“姐姐刚搬来京城不知道,可这京城谁不知宰相千金,金枝玉叶的长孙小姐喜欢三皇子殿下,那长孙小姐刁蛮得很,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女子初来乍到,不想惹事,慌忙摇头。
二人小声嬉笑,注意到角落的林惊雨。
“从前是我井底之蛙了,不知京城何等繁华,更不知京城还有此等美人,像那墙头探出的梨花,满园春色都不及它。”
“莫说你,我在京城待了十七年也未见过此般的绝色。”
女子转身,笑着问喝茶的林惊雨,“这位小姐看着面生,是刚搬来京城的吧,不然我怎不知京城还有这般好看的小姐。”
林惊雨抿了口茶,浅浅一笑,“姐姐谬赞了,我自小住在京城,只是体弱多病,不怎么出门。”
“难怪。”她望着眼前的姑娘,弱柳扶风,那张脸,那身段,像是雨后梨花,一掐能掐出水来,叫她一个女子都心生怜爱,想要保护她去。
她羡慕道:“小姐生得如此美丽,不知以后便宜哪家郎君,万不能是方才那群自诩才子整日遛猫逗狗的纨绔。”
“妹妹莫担心,这位小姐的眼光定是比我们高,小姐觉得,在场哪位公子能入你的眼,也好让我们看看哪家郎君如此幸运。”
林惊雨淡然一笑,“我所求不多,样貌与家世差点不重要,是个品行正直的人就好,况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女子全听家中安排。”
两个小姐面面相觑,纷纷感叹,如此美的姑娘怎是个无欲无求的。
林惊雨弯起眼毫不在意,她慢条斯理倒了杯茶,轻轻吹了吹,茶面波澜微荡。
她自然无欲无求,因为她要嫁的从不是什么世家公子。
她志不在此,她要去的是权力巅峰。
林惊雨抿了口茶,眼眸波光流转,野心溢出,她自小就认定,她不要真情,在这世上唯有权势与金钱才是真切的。
而在这世上,能帮到她的,普天之下,唯有储君。
*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齐恒也成亲了,砚舟你也得趁早了。”
“我不急,皇兄不也没有娶太子妃。”
齐府满芳园,雨后满园春绿,一蓝一白兄弟,屏退了下人,走在鹅卵石铺成的花园小径上聊天。
蓝袍男子玉面慈善,亲和兄长之姿,他拍了拍白袍男子的肩,“你呀,就会以我为借口,今日齐府这么多大臣之女,砚舟可有看顺眼的。”
砚舟,是萧沂的字。
萧沂淡笑着摇头,“未曾注意.”
“未曾注意?方才砚舟救下的那名姑娘长得如何,我背对着看不真切,应是砚舟看得最清楚。”
萧沂双眸微眯,他想起方才那姑娘的容貌,只记得眼睛像是两颗水葡萄。
“长得,是好看。”
萧筠调笑,“什么叫是好看。”
只是太过柔弱,不适合尔虞我诈的皇宫,兔子扔入野兽窝,是会被吃干抹净的。
萧沂摇头,“只是砚舟身份低微,怕叫姑娘跟我过苦日子。”
萧筠叹气,他这个弟弟自小在永巷长大,亲娘早逝,难免自卑了些,“你呀,终究也是个皇子,莫要妄自菲薄。”
萧沂点头,“砚舟知晓。”
“知晓就好。”
太子欣慰转头,继续往前走,远处岔口,他忽然看见一抹素影,女子生得冰肌玉骨,比皇宫里的妃子娘娘都要好看,她的美不同,不染尘俗,让人移不开眼。
忽而,女子裙摆间飘旋下一方帕子,像蝴蝶般。
太子捡起,上面绣有兰花,带有兰香,上面还绣着诗,鲜少有女子会在帕子上绣诗。
他抬头,女子还没走远,他赶忙叫住她,“姑娘,你的帕子掉了。”
女子转头,娥眉一愣,然后娉婷缓缓走来。
“多谢公子。”
她声音轻柔温婉,让萧筠想起帕上的诗句,兀自读了出来,“空谷有佳人,倏然抱幽独。”
“东风时拂之,香芬远弥馥。”
她微微一笑,纤手接过帕子,不经意间触碰到男人的手指,留有兰香。
然后马上粉着脸一愣,转身迅速离开,不等太子道一声客气。
太子望着女子的背影失神,“真是个诗情画意,蕙质兰心的女子。”
萧沂站在身后,方才之事尽收眼底,他双眸微眯,晦暗不明,望着女子离去的方向。
“若我记得没错,皇兄喜欢兰花。”
“是呀,那位姑娘绣有兰花,还会念兰花的诗,定然也是爱兰之人,可惜啊,只是匆匆一见,不能与知己畅谈。”
萧沂笑而不语,眼底那份晦暗渐渐化开,仿若静观棋局,清明通透。
齐府满芳园很大,亭台楼阁如云,假山奇石堆叠,高凸蔽日,曲折不见尽头。
萧沂与太子走在其中。
忽而,转角处撞上一个人,那人身子骨娇弱,如花易折,擦过太子昂贵的金丝蛟龙袍,一下子摔在地上。
太子定睛一看,见方才那个诗情画意的姑娘,正趴在地上眉头微蹙,可怜得紧。
“姑娘抱歉,是在下的不是,姑娘可有伤着。”
太子慌忙要扶她起来,她却摆手,“公子,男女授受不亲,若叫他人瞧见,怕是要说小女子的闲话。”
太子顿住的手缓缓收回,“你说得是,是我未考虑周到。”
女子双手撑地,努力要起身,嘶得一声,眼角的泪更添楚楚可怜。
“好像,脚扭了。”
“都这个时候了,姑娘就别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仅是一面,太子的心脏就骤然一紧,伸手要去扶她,却忽然被萧沂挡住。
他轻声道:“皇兄,砚舟来扶这位姑娘,若真被人瞧见,传去皇后那,娘娘性子急,皇兄少不了一顿问。”
太子若有所思,片刻后点头。
萧沂转身望向地上楚楚可怜,疼得起不了身的柔弱姑娘。
可他方才,明明看见她没有触碰到萧筠,她分明是自己摔倒的。
萧沂伸手,未拆穿她,他双眸幽幽,笑不达眼底。
“姑娘,握住在下的手,在下拉你起来。”
林惊雨紧了下后槽牙,片刻后抹去擒在眼角的泪珠,皮笑肉不笑扬起唇角,她伸出沾有泪水的手,握上萧沂的手指,可怜兮兮的。
“多谢公子。”
萧沂淡笑着答:“不必多谢,毕竟……是兄长撞得你。”
他咬重后面几个字,意味不明。
“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撞上那位公子的,不怪那位公子,说来也是我的错。”林惊雨抬头,羞愧地望向萧筠。
太子立马摆手惭愧道:“不,是在下不长眼撞到了姑娘,姑娘伤得可重,不如我送你回去,也好赔罪。”
林惊雨低着头,眸光一闪,她正要回答多谢时。
萧沂忽而贴心道:“兄长不是着急去寻齐大公子商议事情么,就由我代送这位姑娘回去,兄长尽管放心。”
萧筠一拍手,“还是阿弟想得周到。”
萧沂望向林惊雨,面皮谦逊有礼,“那就由在下,送姑娘回去。”
林惊雨回之一笑,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人不能一起走。
既然眼下失策,猎物脱离了掌心,她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于是客气摇头,“不必了,我婢女就在前头等我,没几步路,小女子尚还可以自己走。”
她微微一欠身,与之告别,然后拂风而走,手肘间披帛飘荡,带有兰花清香。
萧筠望着女子背影消失在曲折的假山小径,感慨道:“这是第二次偶遇,真有缘分,不知这一别后,以后还会不会再见。”
萧沂一笑,“或许马上就见了。”
“砚舟,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沂擦去手上她残留的眼泪,可惜,这不能让他心生怜爱。
“若她有心想见,自然会见,皇兄曾经那些扑上来被母后处理掉的莺莺燕燕,不皆是如此。”
“砚舟,不许你这么说人姑娘。”
萧沂笑了笑,不再说此,“皇兄,你与齐大公子商议砚舟便不打扰了。”
萧筠点头,“行,你随处逛逛也是好的。”
*
萧沂走出假山,打中午起,阳光愈加明媚,昨夜里残留的雨珠在光照下晶莹剔透。
不知为何,萧沂想起方才那人眼角的泪珠。
或许,她真是摔疼了。
萧沂无奈地笑,或许只是一只爱哭的兔子罢了,皇兄若喜欢,没什么打紧的。
他的眉舒展开,不经意间抬头。
却见梨花树上,方才趴在地上楚楚可怜流泪,疼得起不来的女子,正身手矫健爬上树枝,浑然未有方才的娇弱模样。
那只脚,好得很。
那个人,装得很。
萧沂静默地望着树上女子,与之同时,林惊雨望见他,四目相对时,她愣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