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了陈宫,荀棐便与荀绲等人齐聚,而后一道回返颍阴。
到了家中,荀棐还没来得及休息,便开始不断地招待来自各地的名士和友人。
没办法,《四时纂要》和五色纸一出,荀棐名气再次大振,众多名士、官吏、好友纷纷投递名刺,想要上门拜访,看一看那传的神乎其神的五色纸。
当然,也不乏有人想要与荀棐商谈购纸之事,但荀棐都一一推辞。
此时天子公卿都还没见到五色纸,荀棐怎么可能这时候就决定贩卖与否、定价几何,至少得看看天子的反应再说……
雒阳。
皇城内,濯龙园。
春雨连绵,雨滴泛落在广阔的濯龙池上,摇曳起一股淡淡的哀愁。
当今天下最为尊贵者,汉帝国的主人,大汉天子刘宏在数名内侍的簇拥下站在亭阁下观雨,数十名侍卫或持戟警戒,或捧着曲柄伞在不远处侯着。
刘宏见池中游鱼随着雨点溅射跃出水面,颇为喜趣,脸上不由浮起笑容:
“西园以山景见长,濯龙园以水景取胜,近日雒阳多雨,雨中观水景,自有一番逸致。”
侍立一旁的中常侍段珪凑趣道:“这池中之鱼殊为灵慧,知国家(天子)驾临,纷纷跃出水面以观圣颜。”
刘宏笑道:“哪里是什么灵慧,凡天落雨,河湖中鱼便多跃出水面,朕看你是久在宫中,少见多怪了。”
段珪陪笑道:“是奴婢愚笨,总是闹出笑话。”
刘宏不在意道:“愚笨未尝不好,总比有些人聪敏却不忠君强多了。
罢了,不说这些扫兴之事,近些时日雒阳可有什么有趣之事?”
段珪应道:“趣事未曾听说,倒是京中有传闻祥瑞之事。”
刘宏奇道:“祥瑞,什么祥瑞?”
段珪答道:“听闻颍川太守向国家呈献了一部农书,名为《四时纂要》,昨日此书刚递呈到外朝……”
还没等他说完,刘宏便不耐烦道:“区区一部农书也算得上祥瑞,可笑!”
段珪解释道:“农书自然不足为奇,但是此书以五色纸著之,传闻其上应天时,下合五谷,故有人称之为祥瑞。”
刘宏这才来了兴致,“真有这般奇妙?快,即刻遣人去外朝将那农书送来!”
“诺。”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一名内侍捧着一个小箱子快步走进亭阁中。
中常侍吕强上前一步,从那内侍手里接过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册书和一份帛书。
书册是荀棐所著的《四时纂要》,帛书则是文太守的奏表,奏表中文太守详细讲述了农书一事,并且他还在言语中旁敲侧击,试探天子是否可解除荀爽等人的党锢。
见箱中再无它物,吕强便将其呈给天子,刘宏迫不及待地从中拿出书册翻看起来,越看眼睛越是明亮。
“果然是分呈五色,此纸当真玄妙、典雅!”
刘宏抚摸着光滑的纸面,喜不自胜:“莫非这纸真是天授,昭示我大汉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段珪附和道:“圣人出,祥瑞现,国家便是我大汉的圣人啊!”
刘宏闻言更喜。
吕强却暗自皱眉,忍不住上前提醒道:“颍川太守称这是农书,国家何不细看其内容,五色纸固然奇妙,然非利国利民之物。”
段珪冷哼一声道:“五色纸闻所未闻,实祥瑞也,而这农书嘛,自古以来可就多了,有什么可看的?”
刘宏虽略有不愉,但并未作声,他是知道吕强的品性的。
吕强此人虽是宦者,但性情刚直,清忠奉公,刘宏曾经想封吕强为侯,但都被他拒绝了。
按理说如此忠诚正直之人,刘宏应该非常喜爱才是,但是也正是因为吕强过于刚直,才使得刘宏对其渐生不满。
比如刘宏喜爱美色,吕强却劝他减少宫人的数量。
刘宏好庄严宫殿,大兴土木,吕强则劝他轻徭薄赋,减轻百姓的负担。
久而久之,刘宏虽知吕强忠诚,但实在喜爱不上。
刘宏将农书放下,拿起了文太守的奏表。
迅速看了一遍后,刘宏不由讶然出声。
见段珪和吕强都好奇地看过来,刘宏便将奏表扔给二人,问道:“这荀棐于农事上果真有如此大才?”
段珪和吕强看过之后神色各异。
段珪向来不喜士人,故而不愿为荀棐说话,吕强则不假思索道:
“荀辅之其人,才高于世,心忧万民,少时就已闻名海内,国家应当也听过他之言,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刘宏恍然道:“原来是此子!”
吕强接着道:“荀辅之德才兼备,因少时见农人辛苦,心生怜悯之心,故常亲事农耕,研创农具,所著耙、犁皆有大用,颍川一郡田垄间随处可见。”
刘宏缓缓点头:“如此看来,这奏表上没有夸大之言?”
吕强回道:“想必区区一太守不敢大言欺瞒国家。”
刘宏想了想说道:“既然这农具有大用,肥土轮作之法也有增益,那便依奏表所言,先试行皇城之内罢,濯龙园、芳林苑都留出些土地来试试,以观后效。”
吕强大喜:“国家能纳良谏,重农桑之事,乃臣民之福!”
刘宏这才重新露出笑容,笑过之后又陷入愁思。
段珪小心翼翼地问道:“国家可是有何忧愁?”
刘宏皱眉道:“荀辅之献五色……献农书有功于国,朕不知该如何赏赐?”
段珪闻言也蒙了一下。
是啊,赏荀棐什么呢?
官职吗?
荀棐受父亲荀爽党锢影响,不能为官。
钱财吗?
荀棐献上五色纸如此祥瑞,还奉呈农书,该赏多少钱合适?而且刘宏向来是个貔貅性格,钱财经他手只进不出,想要他厚赐钱财,他是真舍不得。
官职和钱财都不行,但是有功不赏更不行,再说刘宏还想要更多的五色纸,如果不赏赐荀棐一些东西,他怎么好从荀棐那里继续要纸呢。
身为天子,总不可能强抢吧?
吕强知道刘宏是个吝啬之人,于是不提钱财之事,说道:“可赏官职。”
段珪脸色顿时一变,“难道你是想开党锢吗,万万不可!”
两次党锢下来,士人和宦者已成生死大敌,段珪身为中常侍,是绝对不允许士人们解除党锢的。
刘宏也神色不虞,他虽然近年来有过彻底解除党锢的想法,但无论如何都不是这会儿,至少也得再过几年看看形势。
吕强瞥见刘宏神情,说道:“非全开党锢,实解荀慈明一人之锢。”
刘宏眼睛一亮。
是啊,谁说解除党锢一定要一下全部解除的,那只会损害天子说一不二的威严,但是完全可以一个接一个的来啊。
有大功于国者,可解本人、亲人之锢。
有这个理由在,天子就不算丢面子,而且还可以借此稳住那些被禁锢的士人,给他们以希望,幻想某天自己也有机会被解除党锢,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因长久禁锢,从而生出逆乱之心。
刘宏越想越觉得妙,咳嗽一声说道:“赏赐之事已定,解荀爽之锢,不过这五色纸嘛……”
段珪知道天子想要更多的纸,于是建议道:“国家解荀爽之锢,已有大恩于荀棐,有恩当报,令荀棐将制五色纸之术交上来便可。”
刘宏微微摇头,他虽然爱财,但是还不至于这么明晃晃的抢人家业,而且臣僚们和天下士民也不会答应他这么做。
吕强思虑片刻道:“昔日和熹皇后曾罢郡国贡献,只要求各地进献纸墨,国家可效仿之,将五色纸加入贡物名册。”
加入贡物名册后,荀棐就需要每年以低价提供一些五色纸给内朝,看似少赚了些,实则不然。
最关键的技术仍掌握在自己手里,又进一步抬高了五色纸的地位,最最重要的是父亲荀爽得以解除党锢,荀棐就能在黄巾起义前任官地方,这些好处是区区一些钱帛换不来的。
刘宏缓缓点头道:“可,另再赐荀棐钱二十万,不,十万,以示嘉奖。”
“诺!”
吕强低头应是,心中腹诽天子仍然如此吝啬之余,亦暗自感慨不已:‘荀辅之献书赦父之事一出,必然名震宇内,为士人楷模,而他今时,不过才年二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