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虞茉艰难地挤出两个音节,后撤一步,避开横在颈间的长剑。
剑刃泛着寒光,刺得她双眸微眯,却谨慎地止了多余动作,免得不经意触怒对方。
来人鬓边隐约可见几缕白发,脊背因常年劳作而躬起,语含劝慰:“大小姐,莫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身前是打磨得锋利的剑刃,身后是临江山崖。
她半边脚掌悬空,衣袂翻飞,仿佛随时能教狂风卷去。而脸色苍白如纸,俨然惊惧到了极点。
“杨叔。”虞茉睫羽剧颤,嗓音亦在发抖,“可否高抬贵手,留我一个全尸。”
主仆一场,杨盛因言忆起大小姐曾给予过的恩惠与照拂,神情微微动容。
她趁势偏过脸,目光飘向湍急水流,动之以情:“我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只不愿被葬在荒郊野岭,从此与虫蚁作伴。求您顾念以往情分,允我沉江,与藻荇同眠罢。”
少女形容虽狼狈,却难掩风姿,螓首蛾眉,如同朝霞映雪。
此刻,泪滴随着话音落下,愈发显得楚楚可怜,终于动摇了杨盛残存的恻隐之心。
长剑“噌”的回鞘。
虞茉会意,勉力扯了扯唇角,似哭似笑:“多谢。”
说罢,张臂后仰,决绝跃下。
身躯疾速坠落,劈开呼啸而过的山风,发出阵阵嘶鸣,宛如巨兽之嚎叫,倒令虞茉忆起穿越前坐过的大摆锤。
她心底无端升起希冀——
倘若在此间死去,是否能回到现代?
犹记得,一月之前,适逢模考结束,虞茉与好友相约去了游乐园,却因设备故障被倒悬高处,而后陷入昏迷。
再睁眼,时移物换,她成了虞府嫡女。
相貌、名姓与前世别无二致,且生长于富贵人家,原以为会是不错的去处。
谁知生母温氏早已离世,便宜爹碍于岳丈权势,虽不敢贸然扶正妾室,然姨娘掌家,少了主子名分,却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权。
苛待原身不说,还眼红她与江府四公子的婚约,暗中投毒,意欲由庶妹虞蓉李代桃僵。
虞茉便在此时“死而复生”。
她深知姨娘不会轻易作罢,思来想去,唯有走为上策。于是,上京议亲途中,她佯作坏腹,趁势敲晕盯梢丫鬟,撒腿便跑。
岂料看似齿落舌钝的车夫竟是位练家子,察觉情形不对,即刻提剑去追,将虞茉堵在了江风猎猎的山崖。
原身不会凫水,可她会。
虞茉急中生智要求换一死法,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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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
纤细身躯重重砸入浪间,莲红衣袍被水波卷裹着翻滚,绽开瓣瓣凄美艳丽的花。
虞茉自水下睁眼,心中既喜且忧。
喜的是,自己尚且活着;
忧的是,果真没能回去现代。
却也无暇埋怨,她使出毕生演技,佯作溺水挣扎。待吸足了氧,卸力沉入深处。
茫茫江河,人若扁舟,虞茉被轻易送远。她仍不敢掉以轻心,直至肺中传来撕裂感,强撑不得,方冒头浮出。
两岸风景已由葱郁香樟变为玉白海棠,她松了一口气,伸臂攀上浮木。
幸而是春夏更迭之际,水意寒凉,却不至于将人冻得失去知觉。虞茉继续漫无目的地漂着,恨不得与萤州相隔十万八千里再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流水渐而清澈,深不及八尺。
虞茉趁余力未尽,舍了浮木,咬牙游向岸边,和着沉甸甸的衣袍瘫倒在巨石之上。
日头正暖,和煦光束穿过枝桠铺洒下来,渐也将她晒得有了几分温度。
等意识慢慢回笼,她转动眼珠打量四周。入目是一片郁郁葱葱,不见走兽,唯有鸟雀在欢快鸣啼。
当务之急是先将衣物晾干,免得感染风寒,虞茉抬手解开系带,一面漫不经心地扫了扫。
倏然,余光瞥见水面晕开的一滩血迹。
她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急急撩开裙裾,却发现双腿仅仅是泡得发白,并无外伤。又扯开领口仔细查验腰腹,俱是安然无恙。
既非自己的血,那么……
惊惧令虞茉牙关打起细颤,她僵直着背,放轻呼吸,侧耳倾听。未几,不曾闻见预想中的野兽嘶嚎,方慢吞吞地往水中瞧去。
血迹透着鲜亮的红,似是自上游淌下。
她踮脚眺望,当真于一块怪石后发现源头,黑黢黢的。
是衣袍。
虞茉莫名郁滞,心道今日莫非赶上了河神寿辰,连落水也讲求买一赠一?
她拧干湿答答的长发,顺手择来一根粗枝充作武器,带着警惕上前查看。
待绕过石块,视野清晰,见地上躺了位身材颀长的男子,衣袍质地华贵,靛青色泽,远观如黑墨。此时他半截身子浸泡在水中,血迹正自下摆渗出。
这失血量,怕是凶多吉少。
虞茉将将死里逃生,胆量比往常大了些许,却也无法坦然面对尸体。
她果断后退,意欲离开,但闻尸体咳嗽一声,突兀至极,惊起林间短暂歇脚的飞燕。
还活着?
她原处蹲下,借由草丛遮掩身形,只探出头颅暗暗观察。只是等了好半晌,男子也再未闹出旁的动静。
虞茉生生薅秃了一茎绿叶,终究敌不过好奇,壮着胆子用长枝戳了戳:“喂!”
男子无声无息,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昭示着他尚在人世。
既非死者,虞茉少了顾虑,凑近去打量。不成想,瞧见一张精雕玉琢的面庞。
虽双目紧闭,难窥眼型,然鸦羽浓密纤长,脸骨优越,挺鼻、薄唇,无一处不完美。
虞茉词穷,仅能用“惊艳”二字涵盖。
她蹙了蹙眉,晕乎乎地推断:“定是幻觉。”
否则如何能解释,会有一人与她同年同月同日倒霉,还遭江水冲至同一处山谷,且生得貌若谪仙。
“阿嚏——”
恰值山风掠过,湿衣裹在身上,无疑有制冷功效。虞茉擤了擤鼻,回至先前的巨石,将外袍铺开晾晒。
歇息片刻,身子渐暖,她也慢慢有了实感。定睛远眺,见男子并未如预想中消失。
既如此,该救么?
虞茉抿紧了唇,纠结地想,据她阅文无数的经验来看,捡男人是件极其危险的事。
尤其,还是漂亮男人。
要么,他失忆赖上自己,有朝一日却想起家中有位恩爱两不疑的青梅。而她,则沦为趁虚而入的恶毒女配。
要么,他仅是出于利用,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后视今日为污点。而她,则要被先伤后杀。
虞茉越想越慌,决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拾来树枝搭起简易衣架,褪下里衣与鞋袜,一并晾晒。又解开绑在小臂的油纸包,清点起仅存的家当。
多亏了古人衣袍宽大,此番出逃,虽不便明目张胆地携带包袱,可虞茉仍是藏了不少珠宝,连火折子也塞了不下五个。
等等,珠宝……
虞茉不动声色地瞥一眼上游,琢磨着是否要趁势搜刮。毕竟,她人生地不熟,多些钱财傍身,也能多几分安全感。
等至衣物晾至半干,满头长发也恢复燥意,虞茉面色稍霁,提着“武器”故地重游。
沉眠中的男子眉心紧蹙,神情较之先前有了变化。她蹲下身,稀奇地用指腹熨了熨,一面道:“难不成,你要恢复意识了?”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但因着距离极近,男子冰雪般的剔透容颜在眼前放大,光是对上如此一张脸,虞茉也难再狠心弃之不顾。
她沉吟几息,伸指挑开靛青色衣襟。
内里不见外伤,唯有线条分明的肌理,隐隐透出力量感,昭示着他并非羸弱贵公子。
虞茉此举只为确认伤势,免得挪动致使他雪上加霜,是以羞于细瞧,烫手般的迅速抽离。
殊不知,男子瞧着清瘦,却因身量高,以她之力难以撼动。虞茉直忙得小脸紫胀,方将人成功拖至岸上,然而地面血迹斑斑,活脱脱像是凶案现场。
“这都不醒。”虞茉气喘吁吁,嘟囔道,“先说好了,从现在起我便是你的救命恩人,往后可不能恩将仇报,知道吗?”
她不曾习过医术,至多能保他免于冻死。简单思虑后,暂且搁置男女之防,替人将上衣剥去。
少年骨骼纤细,宽肩窄腰,肌肉结实有力,劲瘦而不厚重,不含丝毫油脂气。
登时,虞茉呼吸漏了一拍。
视线停留两息,她胡乱用自己的外袍将其掩住,胸腔因做贼心虚而砰砰作响,久久难以平静。
但,还有裈袴……
虞茉酝酿片刻,一不做二不休,闭眼摸索至蹀躞带,悉数剥下。继而红着脸将男子衣袍扔入水中,直至血迹变淡方捞出,搭上衣架晾晒。
她何曾伺候过人,尴尬之余确也有些疲惫,不顾形象地盘腿坐好,一面沥水,一面清点卸下来的物件。
荷包、匕首、半截剑穗,还有一枚玉佩。
虞茉“咦”了声,捻起玉佩举至半空,就着夕阳余晖打量:“好生眼熟。”
她下意识垂眸看向自己腰间,亦系有一块白玉,正是与江府四公子的定亲信物。呈半月状,道是两枚拼合方能成圆。
“……”
不会这么巧吧。
虞茉咬了咬牙,缓缓将两枚玉佩拼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