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茉是被一声哭嚎生生吓醒的。
她睁开惺忪睡眼,入目是古色古香的层叠纱帐,艳丽而陌生,令她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旋即,门闩移开,长廊上的动静顿消,人声由近及远。
虞茉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意识回笼,猜测是赵浔的下属寻了过来。她一贯浅眠,既被吵醒,无法再度入睡,干脆拥着锦被坐起。
昨夜说了许多形同割席的话,白日里回想,竟略微发窘,害她不知该摆出何种神情面对赵浔。
罢了,以不动应万变。
虞茉掬清水净过脸,在铜镜前坐定,试着自己绾发。是以赵浔回房时,她已梳成不伦不类的垂鬟分肖髻。
她顿了一顿,淡然自若地移开眼,捻起缠枝钗花簪插入发间。
赵浔三步并作两步,熟稔地自她手中接过齿梳:“我来罢。”
常言道,熟能生巧。
他今日动作倒是顺畅不少,只需片刻,便绾成与青娘如出一辙的妇人发髻,随后将沉甸甸的金锭轻轻放于她面前。
好闪。
虞茉矜持了一瞬,眼珠转了转,终是受不住诱惑,欢欢喜喜地接过。
见她愿意接纳,赵浔悄然松一口气,主动说起:“临近丛岚的一队人马已经赶来,我已吩咐下去,一人走水路上京,一人去向安岳王报信,另一人集结其他几队前来汇合。余下两位侍从,名唤庆言与庆姜,我若不在,会留他们照应你。”
虞茉正一门心思扑在金锭上,敷衍地点了点头。
赵浔略感无奈,低声问:“早膳想吃什么?”
她终于匀出心神搭腔,望向笑意浓稠的桃花眼,为难道:“丛岚的菜色我已经吃腻了。”
言下之意,是要赵浔去搜罗新的吃食。
“昨日不还对潮青虾赞不绝口?”
赵浔极为困惑,语中便带了些许迟疑,“我记得,在陈家村时,你并不挑剔。”
虞茉无辜地眨眨眼:“吃一回,新鲜;吃第二回,自然会腻。再说了,去陈家村之前,只有你烤的腥咸的鱼,衬托之下,青娘子的厨艺简直是珍馐,我还挑剔什么?”
“......”
她心中惦念着话本,只道随意端些清粥来,应付一二即可。说完,希冀地看向赵浔,“昨日答应了要陪我去书坊,可还作数?”
“作数。”赵浔一口应承。
虞茉忙要起身将金锭藏好,余光瞥见红日高悬,推开窗,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蒸人的暑气也扑面而来。
她当即变卦,体贴道:“你今日必是忙得不可开交,我便不添乱了。这样如何?待你忙完了,再顺路转去书坊。”
赵浔噎了一噎,笑意微僵。
他终究不忍道破某人分明是犯了懒,只语气复杂地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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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虞茉一齐用过早膳,赵浔携侍从顶着烈日出了客栈。
庆言尚未从主子绝处逢生的喜悦中缓过劲儿来,抽噎着问:“殿下,您为何不即刻回京,好让圣上并娘娘瞧瞧,七皇子都把您害成什么样了。”
赵浔好笑道:“本宫什么样?”
“哎哟,殿下您比出京时可消瘦了不少。”
庆言六岁便入了东宫侍候太子,忠心耿耿,是以愤懑道,“还有那虞娘子,一介民女,竟对您呼来喝去,真是胆大包天。”
提及虞茉,赵浔面色微冷:“休得无礼。”
庆言惯会察言观色,当即息了声,暗自琢磨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虞娘子的身份。
愣神的功夫,见赵浔抬步入了颂兰书坊,登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心道太子殿下真真好学,不愧是全京城视为楷模的——
“掌柜的。”却听赵浔一本正经地问,“时兴的话本放在何处?”
庆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瞳孔剧颤。
且说赵浔行事一贯认真,即便是挑拣话本,也仔细翻阅几页,择其中文采斐然者、印刷清晰者,再从爱恨到公案,选出类型不一的十余本。
庆言忙要上前接过,赵浔摆摆手:“不必。”
说罢,亲自拎起沉甸甸的书册。
“殿下,这可使不得。”庆言压低嗓音,诚惶诚恐道,“岂有奴才歇息、主子受累的理儿,还是让奴才来罢。”
赵浔步履不停:“既是微服私访,莫要再唤殿下。”
庆言忙不迭应“是”,只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自家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
分明是红鸾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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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房已被悉数包下,两位侍从并赵浔自己,分别安顿在虞茉左右。
是以,当她推开房门,欲唤小二送些茶来,却见门前立着一身材清拔的少年时,并未露出讶色。虞茉微微颔首,友善地笑了笑:“庆姜?”
庆姜乃东宫侍从,武艺高强,被赵浔留下来照看虞茉。
方才只听闻她同太子殿下在里间交谈,嗓音清甜,似是年岁尚轻的小娘子。竟不知生得这般眉目灼灼,秾丽动人。
“姑、姑娘。”庆姜麦色的脸轰然涨红,只打量一瞬便规矩地移开眼,自报家门道,“公子命我守着姑娘,若有需要,尽管吩咐我便是。”
虞茉沉吟片刻,忽而想到:“正巧,我方才收拾出来你家公子的物件,劳烦你送去他房中。”
“好。”
庆姜年方十七,与赵浔同岁,相衬之下自是容貌平平,却也足够端正。
他目不斜视,将赵浔的衣袍并荷包等物抱走。见虞茉一并出了房门,背倚阑干,顺手拎起圆凳递与她,咧嘴笑道:“姑娘请坐。”
竟是个爽朗细心的性子。
虞茉唇角翘一下,道明来意:“你家公子素来寡言,我正愁找不着人打听,偏巧你来了,不知可否和我讲讲此番南巡的所见所闻?”
忧心庆姜误会,她补充道:“只拣风土人情此类不涉机密的便好。”
太子南巡,兹事体大。
但虞茉态度坦然,眼神澄净,直瞧得庆姜耳根烫了一烫。他避开紧要信息,将沿途见到的趣事倒豆子般说与她听。
一时,将虞茉逗得掩唇低笑。
“公子走到哪儿,哪儿便有小娘子赠花献礼,将长街围得是水泄不通。”庆姜绘声绘色道,“为此,我们还曾扮作落魄书生,竟也惹得郡守千金青睐,哭着要将公子招为赘婿。”
虞茉听得津津有味,屈肘撑腮,眸子亮盈盈:“那他在京中可有来往密切的贵女?”
“我家公子从不近女色。”庆姜矢口否认。
说罢,目光扫过她不施粉黛的清丽小脸,迟疑道,“恩人姑娘算是头一个。”
“恩人姑娘?”
庆姜点头:“公子说了,多亏姑娘施以援手,此番才能顺利脱险。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假扮成夫妻,实则清清白白。姑娘且放心,我等绝非喜爱嚼舌之辈,定会守口如瓶,不败坏姑娘名声。”
她挑了挑眉,有些讶异赵浔竟隐去了“未婚妻子”这层身份。转念一想,自己曾三令五申央他解除婚约,兴许是听了进去。
可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虞茉扯开话题,问庆姜,“你家公子可允我上街?若是允,待日头落山,我想去南门街多置办几件衣裳。”
庆姜方要答话,耳朵动了动,看向胡梯,喜出望外道:“公子!”
赵浔手中拎着一摞书册,神色清冷,半张脸隐于暗处,不知无声无息地立了多久。
庆言抹了把虚汗,招呼毫无眼力见的同僚:“快快快,随我去大堂搬东西。”
侍从一走,长廊只余她二人遥遥相望。
虞茉起身相迎,目光扫过封一白底签条上的黑字,诧异道:“你是专程去为我买话本了?竟回来的这般早。”
早么?
赵浔掠过她低垂的眼睫,微微下移,落至唇角翘起的愉悦弧度。
眸色黯了黯,周身蕴起一丝凛然冷意。
方才她看向庆姜时,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似一根鱼刺,细微、脆弱,却蛰的人生疼。
若自己晚一步现身,她可会……
“外面好热呀。”
衣袖被虞茉轻轻扯了扯,赵浔自如麻思绪中抽离,听她以惯用的亲昵语气道,“先进去再说。”
窗前摆着晨起新换的冰鉴,一室清凉,也平息了赵浔的满腔怒气。
他见虞茉鬓角透着些微汗意,想来是不便邀外人入内,遂选择坐在长廊交谈,时间一长,双颊染上绯红淡淡。
可恰也证明,在她心底,赵浔并非外人。
赵浔眼神软了软,用匕首割破捆书的细绳,一本一本铺于圆桌,清越地道:“挑挑看,若有喜欢的,回头知会我一声。”
虞茉果然眉开眼笑,翻开一本《黔江志异》,却不急着往下读,抬眸睇他:“你几时能忙完。”
话语中的关切,令赵浔目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他缓声作答,嗓音低沉缱绻:“晌午去一趟镖局,宵禁前回来。”
“这么晚。”
她遗憾地挑高了眉,转眼间想出一对策,重又笑着说,“便让庆姜哥哥陪我上街置办东西罢,近来天儿愈发炎热,需得换些清凉料子才行。”
赵浔疑是自己听错,神情凝住,一字一句道:“庆、姜、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