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姜横云的问候,舞红绡并未给出什么反应。
倒是她雪白脚掌下的赤龙威胁性地咧开巨口,面貌狰狞,尖锐的齿列之间,猩红色的液态金材丝缕牵连,仿佛一阵扑面而来的血雨腥风。
舞红绡第一眼先望向姜横云的袖底,捕捉到半片竹叶银芒后,嘴角才像是被取悦般扬了扬,终于舍得将睥睨的目光分出半寸,落到姜横云的脸上。
她开口,叫的也不是姜横云的姓名。
“是你,锋镝榜第十一,竹下无尘。”
就好像在此刻,无论姜横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生是死,对于她而言都无关紧要,只不过是个被金材承认的载体罢了。
舞红绡柔声道:“血龙吟饿了,它饿得发狂,闹得我几乎发疯……唉,竹下无尘,你都不知遇见了你,我有多高兴。”
伴随着她的赞许和褒扬,盘旋在女人脚下的红龙也兴奋地搅动云层,无声应和着,如一道血色的旋风。巨龙腹中传出闷雷似的震颤,又顺着长长的胡须喷吐出暗红色的浊气,气体越来越多,巨龙粗壮的躯体正肉眼可见地缩水,赤红的蜃气却像云团般蔓延开来。
那气体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飞快沉降,把大半个营地都笼罩在浓郁的红雾里。
红雾尚未侵吞到姜横云面前,但被它横征猛扫过的营地里,却忽然传来两声凄厉的惨叫。
梅拥雪藏身在山壁后面,被哭嚎声响吓了一跳。
那凄鸣声太过惨烈了,听起来简直像是预计去德国留学三年的留子攻读五年后正在展望自己人生中最漫长的七年。
确认无人注意自己所在的角落,梅拥雪悄悄探出半个脑袋。
下一秒钟,她无声地扭曲了表情。
有两个……从外形上看,半分钟前大概还能算作人类的东西,正在从营地里跑出来。
跑在前面的明显是个锋镝道修士,因为他下半个躯体表面,还覆盖着一层类似于高达外甲之类的东西。
据说锋镝道修士在炼化金材的同时,也将金材与自己的血肉经脉融为一体,因此能令金材随心而动,如臂指使。
按常理论,修士的上半身也该覆盖着一层金属外甲。
然而包裹周身的血雾,就像是一条浑身上下无处不长着吸盘的蚂蟥,贪婪地卷缠着食物不放。
红雾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啃遍了覆盖修士表面的盔甲,也笑纳了修士的血肉经脉,让它们一同化作供养红雾的食粮。
修士像化掉的冰激凌一样瘫软下去,他的皮囊仍然是完整的一张,血肉和骨头却好似被通过什么方式抽走了大半,像是一个松松垮垮的肉色沙发罩,漫不经心地堆在一张马扎上。
生吞活剥,死无全尸,这是锋镝道修士的下场。
那其余几门道统的修士呢?
跑在后面的那个修士,周身同时环绕了四五件法器,大约是个璇玑道修士。
他的几件法器外观锈迹斑斑,多半是炼制时里面掺杂了金材,被红雾挑出来当成了零嘴。
至于璇玑道本人,未曾把金材炼化进血肉,本不该受太多影响。
可不知为何,他额头青筋凸起,眼白中的血丝一根根爆开,面庞涨成猪肝紫,口中发出慌乱无序的叫喊。这位璇玑道先是毫无章法地指使着自己的法器互相攻击,又同时让五件法器齐齐转向,朝自己袭来,哪怕将身躯活活扎成一团烂糟糟的蜂窝,也不肯停手。
就好像……在被红雾浸染的瞬间,他便无可抗拒地感染上某种令人神智癫乱、无药可救的嗜血和疯狂。
谁曾想到,营地里居然还有头铁的修士偷偷留下。
就像这两个修士,他们做出留待不动的决定时,大概也没料到将会面对如此惨烈的死亡。
红雾不再往边缘扩张。
大概源于姜横云在听见惨叫的第一时间,就已经主动冲入雾中。
面对这堪称自投罗网的一幕,舞红绡似乎有些感慨。
“原来凌丹卿那个废物这次没说废话,竹下无尘,当真眼中不揉一粒沙子。”
姜横云并未回答。他翠竹般的青袍被笼罩在血色光芒里,交叠的颜色明暗不定,让姜横云的身影从外面看来,被渲染成一抹扭曲的藤黄。
浓郁的鲜血气味飘来,又或者只是梅拥雪自己脑补出的幻觉。
她握拳抵住嘴唇,冷汗如芒刺背般蛰痛肌肤,胃袋也在生理性地绞紧。
一直生活在和平年代的现代人,第一次看见有人在自己眼前死去,就是如此R18G的场面。
不得不说,画面完全击穿san值底线了。
求生的本能好似在梅拥雪大脑中合唱——跑!趁现在跑!跑得越远越好!
但与此同时,在强烈的恐惧之外,被剥离出的理智好像越发地冷静和绝对。
一道冰雪般的声音在心里响起,不带着一丝情绪。
它仅由最客观的分析描述,和多年来从各色战斗游戏里培养出的战斗本能组成。
那个声音对梅拥雪说:
——想想看,你现在立刻离开自己的藏身之地,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是什么?
在和姜横云交手之前,舞红绡特意放出血龙吟化作的红雾横扫营地。
不管这是为了满足她的杀性、还是顺手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又或者想逼迫姜横云加入战斗,她都成功了。
那么,如果她是舞红绡,忽然发现战场边缘逃出一个无关人士,而姜横云又明显在乎她的性命,她该怎么做?
——她会冷酷地折磨梅拥雪,又专门留她一命,以此乱姜横云的心。直到姜横云和他的金材也被血龙吟吞没为止。
想到这里,梅拥雪屏住呼吸,像是一片贴着石壁的苔藓那样,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就算是死,她也绝不能死于给队友拖后腿的方式。
红雾之中,姜横云正陷入一场字面意义上的血战。
相遇以来,他第一次毫无限制地把自己的金材运用到了极致。
原本藏于袖中的短短一支竹剑,如今被姜横云深深插入地下,以他本人为圆心,宛如雨后春笋一般像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眨眼之间便落地生根成一片竹林。
红雾原本没有实质,它是被液化成无数细小微粒的血龙吟本身。扩散开的银色竹林仿佛会呼吸一般,千百杆修竹各司其职,它们有的发出锐寒的剑芒,逼得红雾不得不后退;有的将红雾包裹在暴涨的竹节之中,随后竹节呈现出焦黑的颜色,仿佛草木生咽下一口敌敌畏。
短短几息之间,浓郁的红雾被竹林驱散,林间气息为此一清。蒙着血光的滤镜褪去,让姜横云的身影重新恢复成淡淡的竹青色。
姜横云找回了自己的颜色。
在他和舞红绡的第一轮交锋里,算是小胜一局。
天空上,舞红绡轻轻地转动眼眸,这次不看竹林,只看姜横云。
她的瞳孔竟然也染着一抹烟缕般的赤红,宛如嗜血和疯狂的色彩具象。
“我想起来了,竹下无尘的执主,你叫姜横云。”
舞红绡合拢手掌,仿佛在挽起一道无形的轻纱。
伴随着这个手势,原本分散的红雾重新聚拢回赤色的龙躯,化作一枚枚锐利的龙鳞披甲。
“之前听说凌丹卿出动了一半手下,在岭中连夜追杀你八百里,却还是被你给逃了。我还以为是凌丹卿太过废物的缘故。今日一见,方知是我低估了你。”
姜横云揽着半截银竹,脸色略微发白,却眉眼弯弯,笑意谦和如昔。
“左护法不必怀疑自己的判断。”
舞红绡挑眉:“哦?”
姜横云温和地说:“就是贵教右护法太废物了,才让在下侥幸未死,还胜他半筹。”
说到这里,姜横云竟还略微低头,相当礼貌从容地笑了一下。
如果不听他接下来都说了什么,只看外表和神色,任谁都要觉得,他定是个善解人意的翩翩君子。
“左护法一向心高气傲、茹毛饮血,大概受不了被凌右护法用相同的言辞嘲弄。”
“所以请左护法放心,为了左护法的自尊心着想,在下会竭尽所能,让左护法永远留在此地,不必回去接受贵教右护法那个废物的回旋镖。”
姜横云这一段话说得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听得藏身在山壁后的梅拥雪冷汗横流,眼皮直跳。
论起在阴阳怪气方面的语言造诣,姜横云也算是她平生仅见。
但他平时攻击力一般没这么强。眼下把话说得如此刻薄,不是姜横云被那两条人命激怒,就是他在故意激将。
就是不知舞红绡对于冒犯的反应……
立·竿·见·影!
这句话的效果,当真是立竿见影。就好像往沸腾的粪坑里扔了一大块金属钠,而舞红绡还正巧站在粪坑边儿上。
在被骂的第一时间,舞红绡就驱动座下血龙,呼啸着在空中盘旋一圈,蓄满力道以后朝姜横云和他的竹林俯冲直下!
与此同时,舞红绡按着眼角长笑几声,曼妙的身姿像是风中盛开的芍药花般前仰后合地颤动,眸心里的颜色愈发浓郁,血一般的猩红朝整个瞳孔扩散开来。
带着明显被激怒的口吻,舞红绡笑道:“牙尖嘴利。我该拔了你的舌头,拿回去让那个废物看看。”
姜横云后退几步,竹林遮天蔽日地沙沙疯长,将他的身影掩没在银色的竹丛之中。
不知是否是梅拥雪的错觉,姜横云在退至竹林深处时,似乎微微侧过脸庞,朝她的方向看了看。
下一秒,男人淡淡的嗓音,在幽深的林间袅袅扩散开。
“左护法若还能活着回去,不如先拔贵教右护法的舌头吧。”
有些微妙地,姜横云稍稍提高了声音,仿佛在强调什么,刻意说给谁听。
“他说左护法早已被血龙吟自带的疯狂所挟持,与其说是人在控制金材,不如说是金材在控制人。只要随随便便和左护法讲上两句,就能看见左护法变成一枚狂化的二踢脚。”
说到这里,姜横云很不怕死地低声笑了一下。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唉,左护法要是还残存着一丝自制力,不妨回去以后掰一半儿分给贵教右护法,让他知道不要什么情报都跟敌人分享。”
再给姜横云一秒钟的时间,他大概还能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更多让人血压爆炸的嘲讽。
但舞红绡已经不打算再听。
因为此时此,她已经连同血色的巨龙一起,俯冲到了竹林面前!
巨龙张开鲸口,上下颚之间打开折角几乎拉到二百一十度,液化的殷红流金不断往头部聚集,使得鲜红的嘴巴往两边拉伸扩大,仿佛一只要吞掉日月的天狗。
然后啊呜一口,血龙吟一口吞下了姜横云制造出的三分之一个竹林,甚至连个饱嗝儿都没打。
梅拥雪看得瞳孔地震。
好一个大卫龙,啊不是,大胃龙!
看这个嚼金材像嚼辣条的架势,吸竹林像吸果冻的速度,姜横云哪怕藏在土里,也不够血龙吟它吃三口的。
除非……
除非姜横云还藏着什么后手。
亦或是有人能从旁边引开舞红绡的注意力,捞他一把。
仔细一想,姜横云刚才说的那些话,除了激怒舞红绡之外,是不是还透露了什么?
比如,那句关于舞红绡和血龙吟关系的描述?
血龙吟幻化成的红雾,能让普通修士陷入自残的疯狂。
听姜横云的意思,这种特质敌我不分,也对舞红绡自己产生了影响。
那,如果有人再从旁添一把火呢?
梅拥雪手指微动,跃跃欲试。
和血龙吟朝夕相处的舞红绡,就像是一瓶被常年炮制的硝酸甘油。
现在,梅拥雪若是往炸./药堆上轻轻抛一根火柴,不知战局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