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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圣人宜自爱

    “如此说来,这场风波起于西门氏、杨氏争权。”

    拂晓,紫廷院深处宫室中。李圣人放下喝得干干净净的水碗,抹了抹嘴巴,说道。

    “禀大家……”那出自名门的黑纱女御赵氏跪坐在蒲团上,此时因冷得紧以至于说话也有些不利索:“其实,内外都不认为杨复恭会造反,他也没有反的理由。杨氏世代拱卫列圣,也是他兄长东征西讨,巢贼才得以平定……只是后来,田令孜被赶跑,中官们失了威权,便恢复了以前四分五裂的情况。其中西门氏自灵武以来盘踞宫中一百五十年,势极强,先帝又厌恶西门氏兄弟,就推杨复恭与之分权。杨复恭与李克用交好,可让西门氏不敢妄动……”

    还有这等秘情,李耶也顾不得会不会显的自己弱智了,试探着问道:“那我听西门氏之言出贬杨复恭不对?”

    “这……”赵氏一滞,确实不对,但直说君王对错又显失礼。

    “论丢人现眼,今晚还不够么?反正已现了大丑,大可畅所欲言。”另一边,几位妃嫔眼见着圣人若有所思,破罐子破摔不要脸……索性也你一言我一语补充起来。

    原来,中唐以后宦官也形成了世家,代代传承。如西门氏、杨氏此类佼佼者,则牢牢占据了枢密使、军容使、两军中尉这些军政要职,号禁内四贵。权力是有限的,一方得势,其他方的势就会减少。田令孜被驱逐后,杨复恭上位。

    先帝驾崩后,杨复恭策定新君,尽收军政大权,俨然贰天子。其他宦官自然眼红,暗地里阴谋对付他。杨复恭也愈发骄横,不经制度而自出赏罚,内除异己,外结藩镇。皇帝的舅舅得罪了他,暴毙河里。对于去职的政敌,使盗贼半路劫拦,将行资抢得一干二净。堂堂宰执,风烛残年的老人,落得个风餐露宿,走路回家,闻者无不愤怒。

    对待皇帝则视若无物,在宫里竟然大摇大摆坐着轿子从皇帝面前施施然路过。久而久之前身也受不得了,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跟大臣诉苦,被杨氏得知后,又被骂得面红耳赤。帝王被家奴耳提面命,动辄呵斥,前身又是个刚硬受不得委屈的主,愈发恨得牙痒痒。矛盾至此,无疑给了有心人煽风点火的机会。几天前,窥伺已久的西门氏兄弟伙同大小宦官一起找到皇帝,表示可以帮忙干掉这厮。诏书你大胆下,臣等撑场子。杨氏有兵,难道我们就没有吗!

    前身立刻心动了,但人手里数万人马不是吃素的,于是退一步让杨复恭去凤翔监军。宦官离开皇宫就等于要了半条命,杨氏如何肯?想自己为国夙兴夜寐靡有朝矣,皇帝也是自己送上大位的……

    于是,杨氏立刻就生出了被背刺的滔天愤怒,继而击杀传诏使者,公然给了皇帝一个大难堪。宫里骂皇帝没人知道,可这种场合干这种事,谁不得指指点点几句?

    换言之,前身出贬杨氏便是其今夜骤然发难的导火索。

    所以先前的问题就有答案了——出贬杨氏是一个重大的政治错误。

    李耶越听越清晰,以至于心呼侥幸……须知他问这些女御也只是因无人可问,想着试一试,却没想到还有这般收获。这些女御小黄门位卑,不易似皇帝一举一动受人关注,往往能得到更多秘闻,看问题有时也就更全面。至于李耶的收获在何处?

    恰恰就在西门氏争权。

    杨氏此番发难的导火索是怨恨皇帝没看,但其肯定清楚,如果没人撑腰,木偶皇帝哪来的胆子“造反”?所以,杨氏今晚的核心意图就昭然了——杀西门氏人等,这才是根本。

    不然为何杨复恭只把他软禁在这却不直接废了?多半是因为受阻进不来,只能让狗腿子内中协助,不令李耶落入他人之手。一念及此,李耶知道命暂时是保住了。

    孰料正当他松一口气的时候,几个女御又爆出消息。

    “此时,若无意外,杨氏当已在长安各处与西门氏等人拉锯交战。只须等到天明,他们便会分出胜负。西门氏胜,则为杨氏第二,恐一如前代故事。不胜,则事大急。”

    李耶登时无语,敢情最好的结果是落到别的宦官手里当出气筒?

    “除非……”

    “除非什么?”李耶追问。

    何氏情绪低落,擦了擦眼泪:“除非李顺节入宫护驾。此人,本杨氏假子。幸官家暗中图谋早早收得其心。如今,他既开罪杨氏,亦不受西门氏青睐,能依靠者,惟皇帝一人而已。”

    “他在何处?”

    “据传杨复恭欲入延喜门,当在此阻挡乱军。不过……”黑纱女子接过话茬,憔悴又无可奈何:“不过,武夫耳。四年前先帝西狩凤翔,其竟火拼岐师,乱军一度窜入行宫。又素嗜杀,部属多有所戮。出入朝堂,则兵甲簇拥,剑履上殿,奏事不称臣。”

    几人相顾无言,李耶彻底无奈。

    要振作就得有恭礼尊上的臣子作为手足,可晚唐这破环境,还有老实巴交之辈吗?

    这江山,还怎么中兴?

    “嗖!”李耶忽然听到雨声中夹杂着一些嗡嗡声,似是利箭破空的动静。

    “嗖嗖嗖嗖!”几支箭射到窗户上,又深深往里钻了钻,才消耗完全部的动能。

    大明宫外杀人盈野,乱箭甚至射进皇宫钉到了囚禁皇帝的紫廷院。几个妃嫔吓得小脸一白,几以为又要发生什么血腥的政变了。

    “贼人要杀皇帝,护驾!”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响起,拔刀张弓声不绝于耳,李耶正待细听是何动静,随即便是震天响的喊杀声,不知是哪路部队和看守他的神策军打了起来。

    “诏讨贼臣!杨复恭大势已去!”

    “先入紫廷院掳得圣人者,朝廷不吝封侯之赏!”

    李耶头晕目眩,怎么又要来掳他?

    ……

    延喜门外,杨守妏一马当先,调头冲入宫道,身后跟着大群且战且退的武士。

    唉!

    杨守妏悔恨无极,本以为天威军兵不满万,李顺节又赏赐不力,定不是自己的对手。

    谁料,西门重遂一众中官竟也派出兵马赶来助战,联起手来反对义父!

    “天威军追来了,快走!”卫士赶上来急急道。

    “无能!”杨守妏痛骂:“个个鲜衣怒马,拿着数倍于人的赏赐,半天拿不下个李顺节,义父养你们何用?何用!土鸡瓦狗,臭鱼烂虾,乌合之众!如今怎么交差?”

    卫士皆不答,只拥着杨守妏狼狈逃命。

    此番信誓旦旦领兵围宫,结果落花流水春去也,杨守妏哪还敢去见杨复恭:“去鄠邑!”

    紫廷院,守卫此地的神策军勉强抵挡一阵后见中官跑路,亦哄哄而散。

    李顺节提着长槊在廊下站住脚步,问道:“圣人如何?”

    “冻坏了,也受了惊吓,昏了头,淑妃等哭泣于内,甚是哀伤。”幕僚进言道:“窃以为群情汹汹,天家受难,不宜再使兵戎见于天子。但献衣食,安上心,则人臣之道也。”

    “什么娘的人臣道道道的!吾击退贼人,非人臣耶?”李顺节恍若未闻,又问:“宰相何在?”

    “左右神策军闻延喜门之战,欲为乱,正集结开远门,待天明便出掠延资、大盈、飞仙诸库。老贼使使以抚,众不听。门下侍郎刘崇望刘公已赶往平乱,其他宰相还没消息。”

    “然后呢?”

    “不知,恐为乱兵所杀。”

    “且不理会!”李顺节将擦拭干净的长槊扔给亲兵,看了看囚禁圣人的残破宫室:“乱军既败,便将圣人放出来吧。吾要觐见,让他下诏褫夺老贼官职,号召群臣吏民,斩草除根。”

    嘭嘭嘭!

    门窗三下五除二就被破开,为首军汉暴力一脚踹开大门,哗啦啦涌进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士。

    “这便是圣人!”

    “儿郎们大破贼人,皇帝可有赏赐?”

    “啧,圣人的妃嫔果真美艳,不知亵玩起来是何滋味。”

    “参见陛下,哈哈哈!”

    军士们打量着被关在角落里的皇帝一家子,笑嘻嘻的交头接耳起来。

    被一群粗汉当着面指点老婆很润,皇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黑纱女子脸色一紧,握着残刀走到李耶面前冲众军说道:“你们军使现在哪里?”

    “吾在此,汝何人?”武士们闪出一条道,李顺节从里面走了出来。

    “紫宸殿司言赵氏。”

    赵氏拱手,说道:“军使勤王保驾,善。杨复恭、西门重遂之辈专事军柄,权欲熏心,互相攻杀之余,将皇帝当成质子奇货抢来抢去。今杨氏落败,其余中官尚逞凶腋肘。还请军使发兵,若能为国除此大害,则社稷之福。军使但有所奏,有司……”

    她顿了顿,看了眼皇帝。

    李耶心领神会,点点头承诺:“事成之后,卿但有所请,无所不准。”

    “吾无此意!”

    李顺节挥手打断,不耐烦的说道:“老贼害我,今只欲斩其阖府!圣人可有学士在侧?速速草一诏书,授我勒兵以讨之。老贼军心动荡,急击务失!待悬其首于国门,中官自惧。”

    黑纱女子闻言无奈摇头,李耶愕然失语。

    本以为来了个拨乱反正的“忠臣”,谁曾想竟反过来命令皇帝……

    “讨之不得,则何如?”沉默中,赵氏沉吟道:“杨氏虽败延喜门,根本犹在。”

    “吾既已逆击,何以束手?”李顺节虎目圆瞪反问道,声振楼宇:“今日之事,有臣无贼。不然老狗缓过气来,聚兵相攻,吾亡无日矣。届时何处容身?他日中官恃威凌上,谁来赴难!”

    “圣人不授名份,吾自往南衙问宰相。”

    一通话说完不待回复便转身而走,夹刀带棒听得李耶找不着北。

    “臣等杀贼,祸福未可知也,圣人宜自爱。”幕僚告诫了一句,便也跟着李顺节扬长而去。

    ……

    李耶神色凝重。

    史臣曰:宦官参政,汉、唐、明而已。汉之势大,幼主老仆为盟而夺权。明之势大,帝王之欲无厌以穷四海,而人民不附,君臣离德,不得已用宦官。唐之势大,操兵柄,威天下。

    ——《石渠阁读唐书论》

    “唐王朝的宦官政治是不敢想象的。中唐以后,宦官总是分成两派乃至更多,互相争杀不休。这是制度决定的,也是武人跋扈不可信的国情影响的。但在控制皇帝、操纵军政、打击藩镇相权方面,宦官们保持着高度一致。其权力甚至世袭罔替而继承,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集团。这让唐朝宦官必须面对一个严重的问题:失去政权则失去全部。因此在危难之际,宦官需要保证皇权得以延续,以延续家族的既得权利。而统治者面对藩镇割据、叛乱频繁、社稷岌岌可危的局面,亦须依靠宦官自保。这种畸形关系更加助长了宦官气焰。所以总体看来,其权势是随着唐朝统治的日益衰落而反比变化,其凶残程度也就在晚唐达到了极限。”

    ——《中晚唐宦官权势之研究》

    “大顺二年九月十五日之夜的这场未遂政变,使唐朝新锐的统治者意识到:宦官可恶,但凭借其势力,尚可保证中央权威,在不得罪宦官的前提下,皇帝的生命不会受到威胁。但军人长期以下克上所形成的残暴风气已经直接极大动摇了唐朝的政权,节度使被底层军人裹挟,行事但有差错就会丧命。皇帝被节度使裹挟,政令稍不合心意即行提兵问罪;军人为满自己之欲求节度使,节度使为满军人之欲所以求朝廷。军人之心,日益骄固。当整个社会都为军人而存在,而服务,而包裹,也就注定政权会被军人所摧毁。天下势,臣盈,则君竭。”

    ——《唐朝兴衰史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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