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瑜想要这个名额的原因很简单,这是他唯一往上爬的机会。
入国子监,一有拜当朝重臣大儒为师的机会,二可提前获得去六部九卿观摩学习的机会,而卫瑾瑜真正关注的是第三点,也是最吸引人的一点,在国子监表现优异者,可以获得特赦资格,“跳级”考试,甚至不经院试乡试,直接参加会试。
因而国子监免试名额极珍贵,自然是世家大族才有的特权,然而由于太过珍贵,也并非谁都能拿到,除了一些实力雄厚的顶级世家,一般实力的世家都要凭借立军功或其他方式去获得。
煊赫如卫氏,今年也只得一个名额。
卫氏乃上京第一世家,根基深厚,枝叶繁茂,不算旁系支系,光首辅卫悯执掌的卫府这边,嫡孙和庶孙加起来就统共有七个,除去已经在吏部考功司任职的嫡长孙卫云缙,次孙卫云昊,四孙卫云毓,及另外两个庶孙,都正是读书奋进的年纪。理论上讲,四位孙公子都有得到荫额的机会,然而世家大族最重长幼尊卑,为了避免兄弟争端,卫悯直接做主,把免试名额给了次孙卫云昊。
在卫氏,家主一言九鼎,何况卫悯以严厉严苛出名。
这事儿便顺理成章定了下来,无人敢提出任何异议。
卫悯万万没想到,今日卫瑾瑜竟然敢当面向他讨要名额。
这令卫悯感到怒不可遏。
他怒极反笑,冷笑一声:“你文不成武不就,以为得了这名额,就能不劳而获,平步青云么?”
卫瑾瑜坦然望去:“若要劳而获,何须荫额。”
“同为孙儿,旁人能得,我为何不可。”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卫悯忍无可忍,扬起手掌便欲掴下,“家主!”卫福悚然变色,忙跪着膝行过去,用力磕头:“谢家那位世子还在外面,家主息怒,息怒啊!”
大约终究顾忌到卫氏颜面,卫悯强忍怒火按下手,问:“若本辅不答应呢?”
卫瑾瑜轻笑。
“这世上,再没有比祖父更会权衡利弊的弈手了。”
“一个名额而已,与卫氏荣耀、祖父的宏图大业相比,何足挂齿。”
“最迟明日,孙儿静待祖父佳音。”
语罢,他伏跪于地,再度行一礼,便起身离开。
明日,是国子监免试名额递交的最后期限。
卫悯岂能不知,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掌,用力握紧。家主素来恩威并济,喜怒不形于色,何曾被气成这般,卫福吓得伏跪在地,大气不敢出。
“你亲自去国子监一趟,就说,卫氏已经定了今年的人选。”
好一会儿,卫福听到上方传来一道威严平缓的声音。
卫福一愣,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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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瑾瑜出了松风院,见谢琅仍负手立在廊下,望着远处沉思,有些意外。
默了默,走过去:“世子怎么没去车中?”
谢琅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往前一递:“这个拿着吧,军中特制,效果很好。”
卫瑾瑜一愣,拿到手里细看,才发现那是一瓶药油。
便知谢琅已经听到了什么。
“你也不用多想。”
谢琅摸了摸鼻子,清了下嗓子。
作出高冷之态:“今日之事,毕竟因我险些失约而起,我这人恩怨分明,我只是,不想旁人因我之故受累。”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诿倒显得矫情。
卫瑾瑜点头,道:“多谢。”
“世子放心,我不会误会,也不会多想。”
“今日你我便算两清了,世子也不需再因此事介怀。”
那最好不过了,谢琅心里想。
否则,搞得他多稀罕这桩婚事,多稀罕这个人一样。
他最腻烦那种给点颜色,便恃宠而骄,纠缠不清的了。
卫府极大,雕栏玉栋,亭台楼阙,布置之风雅精美,甚至不输宫苑,两人沿着长廊一道往外走,谢琅认真打量着各处景物,不由想起上一世,他带兵攻上乌衣台,惶恐的家仆,焚烧的烈火,和只剩一座空壳的卫府。
世家重传承,卫氏逃离前,一把火焚烧了所有未能带走的典籍,也是讽刺。
他命人搜了整整三天,掘地三尺,都没找到那条密道。
那条据说连通着郊外某处山谷,供卫氏人关键时刻逃生的密道。
后来呢……
后来的事,他又想不起来了,心口也突然剧烈疼了下,像无意激发了某个机关,以致猝不及防被无数根无形冷箭锐利洞穿心房。
不过不重要,就算上一世他真的没有抓到卫氏的人,没能真正报仇雪恨,这一世,也不会重蹈覆辙。
刘喜贵不就是一个例子么。
谢琅收回视线,让自己冷静下来,只在心里暗暗琢磨,那样一条隐秘的暗道,会建在何处。
回到谢府天色已晚。
顾、李二女官早早就备好了浴汤,请二人沐浴更衣。
两人平时都是分开回来,分开沐浴,今日头一回撞到一起,卫瑾瑜脱外袍的时候,谢琅道:“我还有些事要去书阁一趟,你先洗吧。”
卫瑾瑜点头,“嗯”了声。
谢琅自然也不是真的去书阁,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就装作从容地回来了。
进了屋,卫瑾瑜果然已经沐浴好,室内弥漫着一股药油味儿,有些熟悉。谢琅不由侧目,果然见床帐内,那少年郎一身雪色绸袍,正垂眸抿着唇,往膝盖上抹着东西。
因为伤在膝上,绸袍直接整个卷了起来,两条小腿,就那般露着。
两片原本有些干涩的唇,因为水汽滋润,亦呈现出如梨花一般的冷艳颜色。
谢琅一时愣住。
卫瑾瑜也没料到他突然回来,下意识收起瓷瓶,并从容放下绸袍,遮住小腿。
但谢琅何等耳聪目明。
只是匆匆一瞥,已经看到,他膝盖上堪称可怖的青肿淤痕。
“怎么伤成这样?”
谢琅真诚发问。
他自幼在军营摸爬滚打,因为混账,挨棍子挨揍是家常便饭。
一时难以相信,只是跪着,竟能跪出如此厉害的伤势么。
卫瑾瑜淡淡道:“无事。”
把药油迅速往枕头下一塞,就准备躺下。
谢琅也不是什么心理作祟,径直走了过去,一手撑着床柱站定,语气甚凶:“等等。”
卫瑾瑜乌眸仓促抬起,不解看他。
谢琅:“坐外面来。”
卫瑾瑜愈发警惕望他。
“别磨蹭,快点。”
说着,他还十分霸道地把那瓶装着药油的瓷瓶从枕下拿了出来。
一看,果然是他从北郡带来的那瓶。
他面露得意:“是不是挺好用?”
卫瑾瑜好一会儿才点头。
的确比他原来的好用。
谢琅紧接着嘴欠:“可惜,你用得不对。”
“像你那般抹,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拽到外面坐着,然后伸手就要卷起那片质地柔软得过分、不知什么材质裁制的绸袍。
卫瑾瑜立刻用手死死压住。
谢琅冷笑:“我们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卫瑾瑜一愣。
谢琅已拿开他手,然后不由分说卷起他绸袍下摆。
何止是膝盖,两条小腿,也斑斑驳驳,起了不少淤痕。
谢琅啧一声:“你们世家大族,倒是会折腾人的。”
这种将狼狈赤裸裸暴露于人前的羞耻感,令卫瑾瑜下意识蜷起了手指,他深吸一口气,本能想逃离,谢琅却道:“别动。”
卫瑾瑜抿了下唇。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便真的没动。
只是盯着对方笼在烛火光影里的俊美张扬脸庞。
想,他和谢琅的关系,似乎变得有些奇怪。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谢琅只倒了两滴药油在掌心,手掌便覆在了卫瑾瑜的左膝上。
他并不是普通涂抹的手法,而是很有技巧地推揉起来,伴着掌心传出的熨帖内力,将药油一点点揉进肌骨深处,借着药油之力,将那些瘀肿慢慢揉开。
卫瑾瑜疼得咬唇,额上也渗出汗。
两条腿很快揉完,谢琅问:“感觉如何?”
他一抬头,看着上方冷汗淋漓,仿佛刚从浴房里捞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半晌,道:“你这……也太娇气了点。”
简直比他家老三还娇气。
难道是他用力太过?
谢琅自我怀疑了下。
毕竟,他不像大哥那般脾气温善,每回老三这个菜鸡在外头和人打架受了伤,死缠烂打着求他帮忙上药,他都是直接一脚踹开。
卫瑾瑜认真感受了一下,由衷点头道:“好多了,多谢。”
谢琅沉默站了起来。
因想起自家不靠谱的老三,不免又想起上一辈子的事。
他真是脑子被驴踢了,竟会怜惜起一个卫家人。
语气便也突然冷了些,道:“方才的事,你也别多想。”
“本世子本性良善,便是一只受伤的鸟落在路边,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卫瑾瑜从没有多想过。
也不懂为何此人总强调这件事。
便也道:“世子放心吧,我知道,一切都因我们是合作关系而已。”
谢琅心里舒坦许多,自往浴房去了。
回来后,里面人已经沉沉睡了,谢琅躺下去,习惯性深吸一口气,没吸到预料的味道,反吸到一股药油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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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谢琅刚心烦意乱练完刀,雍临便兴冲冲跑过来,报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世子爷,二爷来上京了。”
谢琅愣了下。
急问:“在何处?”
雍临道:“就在清水巷,苏公子赁的那座宅子里。”
谢琅匆匆换了身衣服,立刻带着雍临骑马赶了过去,到了清水巷,敲开门,宅子里除了素衫青巾的苏文卿,还有另一个阔脸英武的中年男子,一身灰色束袖劲袍,一只眼睛戴着眼罩,正襟危坐的庭院中的椅子里。苏文卿正用毛巾浸了冷水,递到男子手里。
“二叔?”
谢琅大为意外。
男子接过毛巾,用力擦了把脸,转过头,调侃:“怎么,在上京待了这几日,连你二叔都不认得了?”
镇西大将军崔灏,定渊候谢兰峰的结义兄弟,战功赫赫,在北境军中威望极高,定渊候府中人大多称一声二爷。
看着这前世已然生死相隔的面孔,谢琅忙上前,跪地行大礼:“侄儿见过二叔!”
崔灏伸手将他扶起,拍拍他肩膀,欣慰道:“又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看来上京饭食不错。”
说着又竖起眉:“到上京这么久,怎么也不知道给你爹写封信,报个平安?”
之前自然是因为父子两个因为赐婚的事闹撑了,谁也不稀罕搭理谁,但经过上一世,谢琅由衷道:“侄儿已经写了,这两日应当就能到了。”
“算你懂事。”
崔灏放下面巾,紧接着板下脸:“我把文卿交给你,让你好生照顾他,结果呢,他昨日考完试,竟搭着同窗马车自己回来的,你就是这般替我照顾的?”
谢琅还未说话,一旁苏文卿先道:“义父,我有手有脚,又不是不能自己回来,世子有他的事忙,而且,昨日也是碰巧碰着几个同窗,多说了会儿话。”
“你呀。”
崔灏冷哼:“不必替他遮掩,他如今又未在京中任职,能有什么事忙。”说着,正色打量谢琅:“我听说,你昨日去卫府回门了?”
闻言,苏文卿也看向谢琅。
谢琅说是。
崔灏点头:“你做得对,卫悯最重面子,卫氏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刚成婚,明面上的礼节还是要维持的。只是,回个门,怎么那么晚才回?”
谢琅没有提昨日卫府发生的事,简略道:“卫悯多留侄儿说了会话。”
“那就好。”
崔灏目光犀利:“我还当你真的被卫氏假象所惑,真心实意陪那卫氏嫡孙回门去了。唯慎,你要记得,这些个世家大族,没一个好东西,即使表面看起来柔弱,内里,那也是蛇蝎心肠。我听说,卫氏一众孙辈里,属这个卫三姿色最出众,他生母可是明睿长公主,要不是卫氏三房出了事,身份尊贵不输皇子,卫氏能把他配给你,可以说是其心可诛了。你年少不经事,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万万不要被假象所惑。”
谢琅虽不是很喜欢旁人置喙他私事,但这毕竟是他从小敬重的二叔,且又事涉卫氏,便道:“二叔放心,西京之仇,大哥之仇,在侄儿这里便是死仇。侄儿再糊涂,也不会对卫氏中人有任何好感。”
顿了顿,他又问:“方才二叔提到卫氏三房,当年,卫氏三房到底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