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枕书陪着裴长临在路边歇了好一阵,才扶着人慢慢往家里走。
重活几世,他对裴长临的病了解得很。
这人是先天不足,心气虚损,寻常汤药很难根治。如果从小就好生调理或许能有一线生机,可惜这僻壤山村找不出什么好大夫,这些年裴家尽力求医,却收效甚微。
如今的裴长临身子亏空得厉害,汤药难以回天,正因如此,裴家才会选择办婚事冲喜。
不过,冲喜自然也是没用的。
否则贺枕书就不会这么三番两次的重回过去。
裴家在村子最西边,新修的瓦房外有石头泥块砌成的围墙,门口种着一棵高大的槐树,据说比裴长临祖父的年纪还要大。
二人走到门口,听见虚掩的院门内传来了声音。
“怎么又没把栅栏关好,鸡都跑出来了!”
尖细的女声伴随着院子里的鸡飞狗跳响起,大黑蹭地躲到贺枕书身后。贺枕书眨了眨眼,犹豫地看了眼身边的人。
裴长临的表情也有些迟疑,不等他们做出反应,院门忽然被人打开。
出来的是个瘦瘦高高的汉子,庄稼汉打扮,模样生得不差。他怀里抱着个木盆,里头满满当当放着还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
“哎哟!”
他出来得有些仓惶,被门槛绊了一下,随后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两人:“回来啦,你们——”
一只草鞋从院子里扔出来,汉子躲闪不及,被正正砸在后脑勺上。贺枕书连忙拉着裴长临往旁边躲,省得被院子里那位的怒火波及。
第二只草鞋紧跟而至,汉子连忙躲开,冲里头喊道:“媳妇,我去溪边洗衣服,你别生气了!”
说完,急匆匆跑了。
贺枕书:“……”
“每次做错事就跑,混账东西,说你几次了——”女人斥骂着追出来,话还没说完,看见站在门外的两人,又止了话头。
裴长临弯腰捡起落在他脚边的草鞋,递过去:“阿姐,消消气。”
裴木匠生有一儿一女,面前这个是他唯一的女儿,也是裴长临的亲姐姐,裴兰芝。
裴兰芝比裴长临大了三岁,今年刚满二十。她五官秀气却不显柔弱,眼尾微微上挑,生气时柳叶似的眉紧蹙起来,模样凶得很。
裴长临从小身子不好,裴木匠又要走村串巷的做活,家里大大小小的琐事,乃至田间的农活,都是他这位阿姐在料理。
在他们年幼时,裴长临没少因为生病被人欺负,都是裴兰芝去帮他出头。日子一长,裴兰芝养出了如今的泼辣性子,整个下河村没人不知道裴娘子的厉害,没人敢招惹她。
只有面对裴长临时,她的脾气才能收敛几分。
听了裴长临的话,她神情稍稍缓和,接过对方递来的草鞋,小声嘟囔一句:“再这样我迟早休了他。”
刚才那汉子,是裴兰芝的夫婿。
村里的女孩长到十五六岁就会嫁人,裴兰芝漂亮又能干,当初其实有许多人上门提亲。
可她性子要强,受不了那些还没过门就说着要她伺候这伺候那的丈夫公婆,加上要料理家务,照顾病弱的弟弟,始终没有答应。
就这么耽搁到了十八,村子里的闲言碎语越来越多。
裴兰芝性情泼辣,听不得这些,成天与人吵架。吵着吵着,便放出话去,这辈子都不嫁人,要招个入赘的夫婿回来伺候她。
她这其实不完全是气话。裴家人丁单薄,裴长临又干不了活,她要是嫁了人,全家的担子都得落到她爹一人肩上。
而招个能干活的夫婿,不过是吃饭多张嘴,劳动力足足翻了一倍。
裴兰芝没要她爹出一分钱,自己用这些年缝荷包卖草药编草鞋攒的家底儿,还真给自己从邻村招了个赘婿。
“长临脸色怎么这么差,别站着了,快进屋躺着去。”裴兰芝的声音拉回了贺枕书的思绪,他刚想应,后者又絮叨起来,“是不是又喘不上气了,他刚能下床,你带他走那么远做什么?”
贺枕书沉默了。
今天天气好,他原本只是想带裴长临在附近走走,晒晒太阳。而刚才分开前,他也清楚交代过,让裴长临在路边歇一会儿,他带大黑去溜一圈。
谁知道这人会跟着他跑村外去。
总不能是……怕他被人欺负了吧?
贺枕书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见身旁的人摇了摇头:“没去太远。”
“出去这么久,还没去太远呢。”裴兰芝瞥了贺枕书一眼,冷哼,“你就护着吧。”
她转身进了院子,贺枕书也扶着裴长临走进去。
鸡圈的栅栏还没关上,七八只鸡在院子里撒着欢到处跑,被大黑一只一只赶回圈里。
裴兰芝坐回屋檐下继续编草鞋,随口道:“药已经熬上了,你去厨房盯着点火。爹这两天去走村回不来,中午就我们几个,随便炒两个菜吃。”
这话自然是对贺枕书说的。
小病秧子废物得很,走两步都要咳血,家里没人会使唤他干活。
贺枕书应了声好,扶着裴长临继续往里走。
绕过主屋门廊,后方有一个小院,是裴长临住的地方。
这病秧子平日里需要静养,因此裴家在盖新房时,特意给他单独修了个院子。
清净是清净,就是有点冷清。
贺枕书扶着裴长临进了屋。
这屋子不大,陈设极简,空气里弥漫着新木与草药的香气。半块粗布帘隔绝内外两室,屋里屋外,一眼就能望尽。
贺枕书还想把裴长临扶回床上,后者却轻轻推开他,话也不说,自顾自进了里屋。
贺枕书:“……”
罢了,这人除了他姐他爹,对谁都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要是事事计较,前几世他就被气死了。
他懒得搭理这小病秧子,转身出了门。
.
厨房在主屋另一侧,一进去便能闻见浓浓的草药味。贺枕书搬了个矮凳坐在火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扇起火来。
裴长临现在吃的药是镇上医馆的坐诊大夫开的,效用谈不上好,只能拖延时间。而根据贺枕书前几世的经验,这药至多能让他再活不到三个月。
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贺枕书在心中思忖着接下来的计划,余光却瞥见有人正在看他。他略微偏头,从厨房敞着的门看出去,看见了坐在院子里编草鞋的裴兰芝。
发现他往那边瞧,后者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贺枕书低下头,没有理会。
对裴家人来说,这只是他嫁进来的第三天,裴家人对他有所防备,这不奇怪。
贺枕书是双儿,外表虽是男人,却拥有生育能力。双儿地位低,寻常人家若生了双儿,都要从小学习家务女红,学习如何伺候夫君,以求未来能嫁个好人家。
可贺枕书没有学过这些。
他爹从小教他的,是读书写字,习文作诗。
那些年,靠着他爹城中第一书商的关系,贺枕书时常出没于各类清谈诗会。就连官学里的先生都说,若非当朝女子双儿不得入仕途,以贺枕书的天赋才气,恐怕不会比前些年那六元及第的新科状元郎差多少。
可惜,再如何饱读诗书,那双握惯了纸笔的手到了这田间地头,不会洗菜做饭,不会锄地喂鸡,被好生嫌弃过一段时间。
好在虽然嫌弃,裴兰芝仍然耐心教了他不少东西。这么几世下来,除了做饭实在学不会,大部分农活贺枕书已经不在话下。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汤药熬好,贺枕书端着回了屋。
裴长临已经睡着了,屋子里静悄悄的。贺枕书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把汤药放在床头的凳子上。
任何人病成这样形销骨立的模样,其实都不会好看到哪儿去。
但裴长临的模样仍然十分英俊。
临近正午,阳光被窗框切割开,在那苍白的脸庞投下阴影,仿佛有一层暖绒的丝绸,将人细细包裹起来。
贺枕书趴在床边,盯着对方纤长漆黑而又根根分明的睫毛,有点出神。
如果不是个病秧子,这人的长相其实很讨人喜欢。
没人会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可惜……
就在此时,裴长临忽然低吟一声,侧身蜷起了身体。他的手用力按在心口处,呼吸困难般急促地喘息几下,眉宇紧紧拧着。
裴长临心气不足,时常心悸疼痛。
贺枕书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他连忙把人拉起来,手臂穿过腋下,以一个不会压迫到胸腔的姿势将人搂住。
“别怕,深呼吸。”
贺枕书语气有点急切,手掌顺着对方背心一下一下用力抚摸。他侧脸靠在裴长临肩头,紧紧搂着那具颤抖不已的身躯,感觉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对方已经出了一身虚汗。
不知过去多久,怀中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贺枕书把人放开。
裴长临已经清醒过来,看向他的视线有些疑惑:“你怎么会——”
这法子是村里一位过世的老大夫教的,裴家人几乎都会。至于贺枕书嘛……自然是前几世瞧见裴家人做过,自己学的。
他知道裴长临想问什么,连忙岔开了话题:“先喝药吧。”
他端起药碗递到裴长临面前,后者似乎犹豫了一下,却没再继续追问,接过来仰头一口气喝了干净。
然后就被苦得眉宇紧蹙,呛咳两声。
贺枕书噗嗤笑了出来。
外人都不知道,裴长临其实很怕苦,听说小时候喝药还会偷偷掉眼泪。
贺枕书这声笑未经掩饰,裴长临抬起头,面无表情看他。
“咳……没笑你。”贺枕书清了清嗓子,从怀里摸出早准备好的东西,塞进对方嘴里。
裴长临一愣。
“是前几天的喜糖,我偷偷藏下来的,甜吗?”
裴长临神情还很憔悴,整张脸苍白得几乎没什么血色。他垂眸不答,贺枕书也没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躺着吧,我去烧水给你擦擦身子。”
他说完,端着空药碗出了门。
房门开了又合,屋内只留下裴长临独自一人。
甜滋滋的味道中和了满口苦味,裴长临抬手碰了碰方才被贺枕书喂糖时碰到过的嘴唇,眼眸垂下,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拉过被子,翻身面向床榻内侧。
屋内飘散一声极浅极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