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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 5 章

    因为前一天夜里睡得早,贺枕书翌日醒得也早。

    他醒来时天边才刚蒙蒙亮,院子里不知来了只什么鸟儿,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贺枕书揉了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睁开眼,却瞧见一张过分靠近的脸。

    裴长临躺在他身边,眉宇微蹙,脸色苍白,眼底还泛着乌青。

    而他,手脚并用地缠在对方身上,将人紧紧抱着。

    贺枕书:“!!!”

    贺枕书虽不像其他双儿那样出嫁前都待在闺中,但也从未与别的男人靠这么近,当即被吓得连忙后退,脊背重重撞到墙面。

    “哎哟!”贺枕书吃痛一声,才呵斥道,“你怎么——”

    他本想斥责两句裴长临乘人之危,可话还没说出口,忽然想起昨天好像是自己先说要躺一会儿。

    至于后来……

    大概是不小心睡着了吧。

    贺枕书:“……”

    “那、那你也不能睡在我旁边,还靠得那么近!君子……君子敬而无失,恭而有礼,授受不亲不懂吗?”贺枕书惊魂未定,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串话,见面前的人没有反应,才稍稍冷静下来。

    他悄然抬头看过去,对方仍然维持着原本的姿势,闭着眼,不知道有没有醒。

    贺枕书伸出手,摸了摸对方额头,倒是不烫。

    “……做什么?”裴长临忽然偏过头,躲开他的手。

    他嗓音比往日还要低,带着点哑意。

    贺枕书:“看你有没有发烧。”

    冷静下来之后,贺枕书才觉得自己多虑了。且不说这几世相处下来,他早知道病秧子不是那种会占人便宜、乘人之危的人,就算他真想做什么……

    就凭他这身子骨?

    贺枕书这么一想就舒心了,又道:“既然没事就别躺着了,我们出去走走,今天瞧着也是个晴天呢!”

    裴长临往日都闷在屋里,就算没病也会闷出病来。所以贺枕书下定决心,要每日都带他去村里转转,晒晒太阳,还能锻炼体魄。

    裴长临还是没睁眼。

    他翻了个身,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困倦:“不去。”

    贺枕书睡饱了觉,完全恢复了精力。他拽了拽被角,见没动静,又爬近了点,轻轻戳了下对方的侧脸:“真不去?出去转转嘛,说不定能在路边捡到点好木头呢?你也不想一直用别人剩下的废料吧?”

    裴长临背对他,一动不动,没有回应。

    贺枕书这一夜倒是睡得安稳,裴长临却不是如此。

    床上多出个人来本就让裴长临不太适应,何况昨晚他刚躺上床没多久,就被这人手脚并用地贴上来。

    一抱就抱了大半宿,推都推不开。

    小双儿骨架小,身子也软,睡得暖烘烘的,贴在身边像个温暖柔软的软枕,倒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但偏偏这样才最要命。

    总之,裴长临活了这十多年,头一次感受到夜不能寐的滋味,几乎是快天亮才睡着。

    贺枕书不知道这些。

    他叫醒无果,只得小心翼翼从裴长临身上翻过去,下了床。

    片刻后,贺枕书穿戴整齐,道:“那我过会儿再来叫你,让你多睡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

    裴长临再次翻过身,面向床榻内侧,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贺枕书摇头叹息。

    病秧子就是不行,这才坚持了一天。

    唉。

    .

    贺枕书自认今天起得算早,但当他梳洗完毕,来到前院时,却见裴兰芝和周远已经干起了活。

    “墙角还没扫干净呢,不是那边,左边!”裴兰芝坐在檐下编草鞋,时不时看一眼正在洒扫院子的赘婿,“这么久了还是笨手笨脚,我当初怎么挑了你啊。”

    周远三两下扫完墙边的落叶,听言抬头嘿嘿一笑:“那不是我便宜嘛。”

    “你还得意上了……”裴兰芝啧了一声,忍俊不禁。

    贺枕书脚步一顿,莫名觉得这个气氛自己插进去不大合适。

    但他来不及躲,趴在院子里的大黑看见他,摇着尾巴就朝他扑过来。

    大黑狗力气大,撞得贺枕书后退几步。

    “好啦好啦……”大黑脑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贺枕书顺势摸了摸它,抬头朝院子里那两人打招呼,“阿姐姐夫早上好。”

    “小书起啦,休息好了吗?”周远问。

    贺枕书点点头:“休息好了,谢谢姐夫。”

    裴兰芝又问:“长临还没起?”

    “没呢。”贺枕书顺口答了句,但没多说什么。

    裴长临那身子骨,睡到什么时辰都正常,没人会强求他早起。

    贺枕书领着大黑往院子里走,见鸡棚还没打扫,便让大黑自己回窝里待着,拿了旁边小笤帚进去收拾。

    周远扫完院子,回头看见贺枕书,感叹:“家务事还是得让你们这些心细的来,做得仔细。”

    裴兰芝头也不抬:“别说这么好听,你就是粗心大意。”

    周远兀自傻笑,挠了挠头发:“我去地里干活。”

    下河村主种小麦,头一年九月种下去,要来年五月才能收成,因此九月和五月是农忙。

    如今还未立夏,正是农闲的时候,但地里也不是完全没活。

    天气回暖,周远和裴兰芝在菜地里种下了不少蔬菜,正值这几天出苗。蔬菜大多生长期短,得勤快打理,才能长得好。

    周远扛着锄头走了,贺枕书打理完鸡棚,见院子里已经没什么活,便道:“我带大黑出去转转。”

    村里的狗大多是放养,但大黑这模样,随便放出去容易把人吓着,只能关在院子里养。

    “收药的应该快来了,你要碰上了就让他来家里。”裴兰芝道。

    贺枕书点点头:“我去村口等他。”

    他在家干了点活,出门时天边已经被朝霞映出淡粉。

    贺枕书带着大黑穿过村子,注意到有不少人在偷偷看他。

    这个时辰,各家各户都起了,不少妇人双儿直接搬着凳子坐在门边,一边做活一边与邻里闲聊。

    贺枕书刚嫁来没几天,成亲那天又戴着盖头,认识他的人还不多。

    自然会好奇。

    “那就是裴家的新夫郎?模样生得真是不错,怎么会嫁了个……”

    “嘘,说话当心点,没见人家带着狗呢,不怕咬你一口。”

    “是啊,听说昨儿就差点把刘老三咬了。这才嫁进来几天啊,就放狗欺负人,难怪都说城里人不好相处。”

    贺枕书眉宇微微蹙起,低头唤了声:“大黑。”

    大黑十分配合:“汪汪!”

    大黑其实并无恶意,不过它身形高大,叫声粗哑,透着股凶狠劲。周围的妇人双儿被这叫声吓着,纷纷把头缩回院里,不敢说话了。

    贺枕书目不斜视地出了村,又翻身上了村口的堤岸。

    这堤岸还是当年裴木匠参与设计修建的。

    下河村是一座沿河修建的村落,又因正好处于河流下游,是前些年遭水患最严重的村落之一。后来,听说是邻县的县令找到了治水的法子,将上游河道完全改道分流,才让下游水势得以减缓。

    不过,这些过去为了防治水患而修建的堤岸,仍然保留下来。

    堤岸较高,贺枕书抬眼远眺,能瞧见村中家家户户都起了炊烟。田间有不少人在劳作,出村的必经之路上,村民三三两两,背着背篓往村外走,是去镇上赶早集卖东西的。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民风尚未开化的地方,人之本性暴露无遗。

    贺枕书倒不觉得下河村的村民对他有多么大的恶意,只是缺乏了解,有些误会。就像他当初刚嫁进裴家时,对裴家人的态度也不好,还闹出了不少矛盾。

    不过,他现在只想好好把裴长临的病治好,不在意旁人怎么看他。

    贺枕书盯着远方的炊烟出神,在麦田里追着尾巴转圈跑的大黑忽然停下来,冲着旁边疯狂叫唤。

    他转过头去,瞧见那里站了个人。

    “嫂子,是我!”那人喊他一声。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皮肤晒得黝黑,瘦得跟猴似的。

    他正想走过来,大黑又朝他吠了几声,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

    贺枕书:“大黑!”

    这少年叫冬子,贺枕书是认得的。

    冬子不是本村人,他是还在襁褓中时,被村民从地里捡了回来。因为捡到他那天正好立冬,便取名叫冬子。

    那些年附近村落比现在还穷,许多人家连饭都吃不上,生完孩子就丢的不在少数。下河村也穷,没哪户人家有闲钱能多养个孩子,可外头天寒地冻,再把孩子扔出去恐怕活不过两个时辰。

    最终还是村长做主,把人留下来,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

    冬子聪明机灵,很会讨人喜欢。见贺枕书远嫁而来,在村中没个熟人,便主动来与他交好。

    每一世都是如此。

    大黑被贺枕书吼了一声,当即怂了,夹着尾巴嘤嘤呜呜地蹭贺枕书垂下来的小腿。冬子找准时机,三两步跳上堤岸。

    “没见过这么记仇的狗。”他在河堤上蹲下,嘀咕一句。

    大黑平时很少吠人,昨天吓唬那刘老三是贺枕书故意为之。但唯独冬子,一靠近就吠,怎么教训都不听。

    这自然也事出有因。

    这孩子小时候不懂事,有次饿坏了,去裴家菜地里偷苞谷,被大黑抓到,从村头追到村尾。虽然裴木匠只是把人抓去村长那儿训斥一顿,没放在心上,可大黑却不依。

    这么多年过去,见到他还是生气。

    “嫂子,你不是才到村里几天吗?”冬子纳闷,“这狗怎么会这么听你的话。”

    贺枕书正拿着根捡来的麦草逗大黑玩,听言顿了顿,含糊道:“可能是合眼缘吧。”

    这件事贺枕书也觉得奇妙。

    大黑护主,他头一次嫁到裴家时,这狗对他还很警惕。可这几世相处下来,大黑对他的态度一次比一次缓和,这一世,甚至看见他就想往他身上扑,又听话又黏人。

    有时贺枕书都觉得,大黑像是早就认识他似的。

    “那我就是不合眼缘了。”冬子唉声叹气。

    贺枕书笑笑,又问:“你这是要出村?”

    “是啊。”冬子拍了拍别在腰间镰刀,道,“我去帮村东头的王大婶割点猪草,王叔在镇上帮工没回来,她家里就剩她一个人,活干不完。”

    冬子小时候吃百家饭,谁家都住过几天。待到长大点,村民们筹钱在村里给他修了间小土房落脚。这些年,他靠着给村里各家打下手干农活,换点吃食衣物,勉强度日。

    “你怎么不也去镇上找份活干?”贺枕书问他。

    “谁要我啊。”冬子从脚边拽了根草,放嘴里叼着,“镇上招帮工都要长得高力气大的,他们嫌我年纪小。而且啊,那些活计只能做一时,长久不了,哪有……”

    他挠了挠头发,没把话说完。

    贺枕书知道他想说什么。

    冬子在村中没有依靠,一直想跟着裴木匠学手艺。裴木匠倒是留他做过几天帮工,但他实在没什么天赋,加上大黑不喜欢他,便没有继续干下去。

    这些年冬子依旧没有绝了这心思,一找到机会就去裴木匠面前献殷勤。

    他来认识贺枕书,其实也有想让贺枕书帮他说话的意思。

    但裴长临病成那副模样,裴木匠连自家女婿都没心情教,怎么可能再收别的学徒?

    冬子没继续说,而是岔开话题:“嫂子大清早在这儿做什么呢?”

    贺枕书:“昨天去山上采了点草药,我在这里等收药的来。”

    “那姓李的药贩子?”冬子常年在村里,自然也知道这个人,“我听说那个人不好对付,嫂子你与他打交道要当心点,别被人欺负了去。”

    贺枕书一笑:“你从哪儿听来的?”

    “王大婶他们都这么说。”冬子道,“姓李的爱占便宜,回回都变着法压价,出了名的欺软怕硬。乡亲们早受不了他,要不是镇上的医馆不收散药,大家伙儿都想自己背去镇上卖了。”

    贺枕书前几世没有直接与那草药贩子打过交道,倒是不知道这些。不过他本就是商户出身,这种人他过去见得多,应当不至于应付不来。

    冬子还赶着去村外割猪草,与贺枕书闲聊几句就离开了。

    又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远处终于传来敲锣声。贺枕书循声望去,有人架着牛车从田间缓缓行来,一边走,一边敲响挂在车前的一面破锣。

    那是草药贩子特有的信号,村民听见这响声,便知道收药的来了。

    贺枕书让大黑去一旁的麦田里玩,以免吓到生人,自己则跳下堤岸,迎了上去。

    “卖药。”

    那草药贩子是个中年男人,上身只穿了件白布汗褂,裸露出来的膀子晒得黝黑。

    他将牛车停在路边,上下打量贺枕书几眼:“嚯,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下河村还有这么好看的小双儿,刚嫁过来的?”

    贺枕书嘴唇轻抿,不太舒服对方那轻浮的眼神。

    这药贩子的年纪都快和他爹爹一样大了。

    他没应这话,又问一遍:“你收不收药?”

    “你先说要卖什么药。”药贩子下巴一扬,“要卖药也不把药带出来,还得我去你家跑一趟?先说好,最近生意不景气,山野草药卖不上什么价。要不是乡亲们都等着卖药,我都不乐意跑这一趟。”

    贺枕书不太想与他多说,随口道:“是千层叶,能卖上价。”

    药贩子诧异地扬起眉头。

    但他还是没急着走,又做出一副犹豫的模样:“这个时节的千层叶……”

    贺枕书抢先道:“我家采的这批药材成色极好,全是刚出苗二十天左右的,最适合入药,你跟我回家看看就知道了。”

    药贩子摸了摸下巴。

    山野村民不懂医术,哪怕是常年采药的人家,采来的草药品相也参差不齐。药贩子就是利用这一点,时常在收药时挑刺压价。

    但看这小双儿的模样,像是个懂行的。

    要真跟去家里看了,哪还有什么压价的机会?

    药贩子转眼想出了主意,道:“我这牛近来腿脚不好,你要我进村一趟,得先把价谈好。说吧,你想出什么价?”

    售卖草药不是贺枕书做主,也不该让他喊价,便问:“你想出什么价?”

    药贩子朝他比了个数:“五十文一株,你有多少我收多少,不论成色。”

    “这也太低了。”贺枕书道,“这药材在镇上的医馆少说能买一百文呢。”

    这也是贺枕书在前世知道的。

    除非有人急用收药,镇上的医馆收千层叶,通常是一百至一百二十文一株。

    “一株药卖一百文?你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呢!”

    药贩子忽然大声喝道:“你这小双儿懂什么,这药就值这个价,你家里没男人吗,怎么让你这什么都不懂的小双儿来抛头露面?!”

    他这一嗓子,在田间劳作的、背着背篓往村外走的、甚至在村口纳鞋底缝衣服的,全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贺枕书眉宇紧紧拧起。

    双儿地位低,在这种僻壤山村更是如此。生活在村中的双儿,大多就连与陌生男人说话都不敢,更加不敢当众与人争论。若换个胆子小的,面对这场面恐怕就要当场就范了。

    贺枕书想明白这人打的是什么主意,心里当即起了火气:“这药值多少价我心里清楚,你要这样说,我们就没得谈了。”

    “你说没得谈就没得谈?”

    药贩子也恼了,冷笑一声:“小双儿你想好,这附近几个村子只有我一个收药的。这次的药你要是不卖,以后你家的药我都不收了,看你怎么和家里的男人交代!”

    “你——”

    贺枕书自认见过不少人,但他家是书商,往日遇见的多是读书人,再有什么小心思,至少明面上都客客气气。

    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偏偏这人还真没说错。

    这批药如果药贩子不收,大不了他多走点路,背去镇上卖。但如果因此得罪药贩,以后都不再向他们收散药,裴兰芝那一关他就过不去。

    可要是应下来,那不就亏大了吗?

    药贩子说完这话,便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甚至身体后仰,闲适地靠在了椅背上。

    贺枕书被他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此时,他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我们不卖了。”

    贺枕书回过头去,消瘦高挑的男人缓步走到他身边。

    “你是……”裴长临不常出门,就连这常年走村收药的药贩子对他都不熟悉。他眯起眼睛好生辨认了一番,终于认出来:“你是裴木匠家的老二?那这小双儿……”

    裴长临淡声道:“我是他男人。”

    他牵起贺枕书的手,转身欲走:“药我们不卖了,您请回吧。”

    “别啊!”

    药贩子连忙跳下牛车,拦住他们去路,脸上重新挂起笑容:“原来是裴家的。我和裴娘子都做了多少年生意了,熟得很,我用那药箱还是裴木匠亲手打的呢。”

    他说着,又看向贺枕书:“你这小双儿真是,早说是裴家的不就没事了,都是误会!”

    贺枕书被裴长临牵着,别开视线没搭话。

    差点忘了,病秧子他爹是这十里八村最好的木匠,多少人都依仗着裴家那木匠手艺,是绝不敢得罪的。

    裴长临道:“不卖了,你走吧。”

    他牵起贺枕书往回走,药贩子还在身后喊他们:“裴家小子,别走啊,再谈谈,六十文如何?不,八十文,八十文可以了吧,不能再多了!”

    裴长临没理会。

    他牵着人,又喊了声在麦田里抓蝴蝶抓得忘我的大黑。

    大黑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汪汪叫着跑回来,绕着二人撒欢似的转了两圈,像是还没玩够。

    被裴长临轻轻踹了一脚。

    “蠢狗。”

    裴长临低声斥了句,牵起贺枕书头也不回地进了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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