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凿子尖端锋利,轻轻一擦,便在裴长临食指处留下一道口子。
“哎呀,都流血了!”贺枕书被他那动静吓了一跳,见他伤了手,又连忙去柜子里翻找伤药,“就说你该再歇会儿的,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东西都拿不稳。”
好在裴家以木匠为生,磕碰受伤是常事,每间屋子都备着应急伤药。
贺枕书很快从柜子里翻出伤药,回到桌边帮裴长临处理伤势。
后者动了动手指,似是还想要躲开,却被贺枕书一把抓住了手。
“幸好割得不深。”贺枕书轻柔擦去伤口表面渗出的血珠,吹了吹,“疼不疼啊?”
裴长临本想摇头。
木匠活哪会不受伤,尤其是初学的时候,割伤划伤甚至被木刺扎进肉里都是常事。这点小伤就算不管它明天也能好,更是不会有多疼的。
可小夫郎捧着他的手,眉头紧紧皱着,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显得十分焦急。他应当不常做这种事,处理伤势的动作有些生涩,但力道却放得很轻,好像当真很怕弄疼他。
裴长临低下头,鬼使神差地,用极轻极轻地声音应道:“……嗯。”
“有一点疼。”
“都划破了能不疼吗?”贺枕书气恼地说了这么一句,又放低了声音,“我再帮你吹吹,没事的,一会儿就不疼了……”
他靠得极近,温热的吐息拂过伤势,带来一点酥酥痒痒的感觉。裴长临只觉那吐息仿佛顺着指尖钻进心口,心跳渐渐快起来,甚至有点呼吸困难。
可他没舍得躲开,而是至上往下,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那近在咫尺的人。
这个人是他的夫郎。
他们拜过天地,饮过合卺酒。
贺枕书……本来就是他的人。
裴长临余光忽然瞥到桌面,那封和离书被贺枕书随手放在桌上,大喇喇摊着,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刺眼。
他心跳变得更快,呼吸急促而艰难:“贺枕书,我——”
尖锐的刺痛感从心□□开,裴长临话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
“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贺枕书连忙把人抱住,感觉到对方胸膛在急速起伏。
他半搂半抱着把人往床边送,被床沿绊了一下,没站得稳,两人双双倒在床上。紧急关头,贺枕书抓着裴长临飞快转了个身,让他摔在了自己身上。
床榻铺得很软,可一个成年男子压上来的分量着实不清,贺枕书被这一下摔得头晕眼花,险些也一口气没喘上来。
但他顾不上自己,先去看身上那人的状况。
裴长临脸上已经一点血色也瞧不见,他闭着眼,眉宇紧蹙,艰难抵御着那从心口传来的针刺般的疼痛和窒息感。
这个姿势使不出力气,贺枕书推不开他,只能就这样将对方抱住。
“别紧张,慢慢呼吸,没事的,不会有事的。”贺枕书轻声道。
裴长临这病痛发作起来,没有任何切实有效的缓解之法,没人知道他会什么时候疼起来,又会疼多久。贺枕书将人紧紧抱着,紧贴着对方起伏不止的胸膛,口中絮絮叨叨地安抚。
不知过去多久,身上的人终于平静下来。
贺枕书轻轻将人推开,让他平躺在床上。
裴长临又疼出了一身冷汗,贺枕书帮他打来热水,让他擦身换衣。
把人收拾妥当后,才去收拾他方才在桌上留下的残局。
那惨遭毒手的木头小鸟还倒在桌上,从中空的腹部被劈成两半,显然是再也修补不回来了。
贺枕书看着那可怜的木头小鸟,又看了眼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已经睡着的裴长临,叹了口气。
总算明白裴兰芝为什么不希望这小病秧子继续做这些了。
耗费心神不说,要是不小心弄坏了,还心里难受。
这不,都难受到发病了。
唉。
.
小病秧子第二天果真没下得了床,贺枕书索性没去外院,留在屋里照看他。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可照看的,因为裴长临几乎一整天都在昏睡,只在该吃饭和喝药时会被贺枕书喊醒。
直到下午,裴长临才悠悠转醒。
“醒了?”屋里传来小夫郎的声音,“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裴长临今天一睡就是一整天,睡得浑身骨头都酥软了,头也疼得厉害。
他手背搭掩在眼睛上,哑声问:“什么时辰了?”
“快到申时半刻了。”贺枕书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笑道,“你再不醒,我就该叫你起来吃晚饭了。”
裴长临没回答。
他睡得太久,还没能完全清醒,神情迷瞪瞪的,模样倒是比往日可爱得多。
贺枕书大大方方欣赏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继续手里的活计。
裴家今日仍在做油纸伞,贺枕书虽然没去前院,但也拿了些工具和料子回屋。
长这么大,贺枕书很少遇到怎么也做不好的事。他本不是一个遇到困难就放弃逃避的人,做不好反倒激起了他的斗志,越挫越勇。
他还是不敢用裴木匠削好的成品竹筒,便用墨线在捡来的废料上画出轮廓,一点一点沿着线削下去。
可出错的次数依旧不少。
裴长临在床上清醒了一会儿,一转头便看见自家小夫郎坐在桌边,桌面地上都散落着做毁的竹片废料,衣服上也沾满了竹屑,整个人灰头土脸。
裴长临:“……”
“有什么好笑的?”贺枕书用余光瞥着他,不悦地说。
裴长临愣了下,才意识到自己唇角正略微扬起,连忙移开视线。但没过多久,又忍不住看回去。
他先前想得不对,小夫郎哪里是没有什么不好,在手艺一门上他就做得不好。听说也不会女红,不会做饭,总之,村中一名小双儿该会的东西,他好像都欠缺一些。
难怪外头那些人都说他以前是双儿少爷,的确像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少爷。
笨手笨脚的。
裴长临一时看得出了神,贺枕书终于忍无可忍放下竹料,威胁地扬了扬手里的小砍刀:“你再笑!”
裴长临轻咳一声,用手臂撑起身体,靠在床头:“把东西给我。”
“你想做什么?”贺枕书把竹料藏到身后,“你这几天就好好养身子吧,昨晚弄坏一只木头鸟就气成那样,我可不敢再让你碰这些。”
裴长临:“……”
裴长临:“昨晚的事,你是这么想的?”
贺枕书:“不然呢?”
小夫郎神情坦坦荡荡,完全没意识到昨晚裴长临是被他给气的。
裴长临默然片刻,觉得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无声地换了口气,决定还是不要与这人太计较。
否则,没等他死于这糟心的病,就被对方给气死了。
至于这人昨晚那封荒唐的和离书,裴长临不知道他最终把那东西藏去了哪里,但他不认为那东西会有能用上的一天。
他这身子骨是什么情形,他自己心里清楚。
病情痊愈?
怎么可能。
裴长临没再继续想下去,耐着性子道:“我不做太多,只是帮帮你。”
贺枕书:“可是……”
“这批料子极好,那些被你用来练手的竹料,原本可以做点竹编物或雕刻的。”裴长临淡声道。
但现在,它们被贺枕书砍得稀碎,只能用来烧火。
贺枕书:“……”
贺枕书低下头:“对不起。”
难怪他总觉得他去拿废料的时候,裴木匠和裴兰芝古怪地看了他好几眼,似乎想说什么的样子。
他到现在都还没被骂死,裴家人真是对他太客气了。
裴长临朝他伸出手,贺枕书完全怂了,乖乖把一块尚未遭受摧残的完整竹料递给他。
——当然,依旧是砍下来的废料部分。
裴长临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又道:“砍刀。”
话音落下,他估量了一下自己现在的体力,以及少年手里那把小砍刀的重量,不动声色地改了口:“刻刀也行。”
贺枕书没注意到对方微妙的神情,不过比起分量不轻的砍刀,他自然更愿意让裴长临用轻便的刻刀。
省得这人又不小心伤到自己。
他弯腰在床下的暗格里翻找一会儿,挑了一把最轻薄的,递给裴长临。
裴长临接过刻刀,无视那竹料上被墨线画得乱七八糟的痕迹,一手执刀,直接在表面划出一道笔直的刻痕。
他几乎未经思索,很快又在刻痕旁边划出一道新的刻痕。
二十八根伞骨,二十八道刻痕,每一道之间的距离都相差无几。
贺枕书看得人都傻了。
他以前只知道裴长临很厉害,但因为从没上手试过,心中其实并无太多实感。可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尝试了,明白这东西难度有多大。
这人……真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
裴长临划完最后一道刻痕,抬眼便对上小夫郎那未经掩饰的惊愕眼神,只觉身心都舒畅起来。他把东西递过去,竭力让自己表现得云淡风轻一些:“顶端划得深,从这里劈下去,用力一点也不妨事。”
贺枕书把东西接过去,照着他所说的一刀劈到底,劈下的竹条果真笔直完整,粗细适中。
贺枕书捡起那竹条,看向裴长临,连眼眸都亮起来。
裴长临靠在床头,平静地问:“还想让我帮忙吗?”
贺枕书神情有点犹豫,又有点期待:“……可以吗?”
接下来的时间,裴长临帮贺枕书将拿进屋的每一块竹料都划上刻痕,劈完伞骨后,还耐心地教他如何打磨,如何钻孔。
转眼到了该用晚饭的时辰,因为贺枕书始终没有离开屋子,裴兰芝便来后院喊他。刚走到窗边,就看见那小夫郎蹲在床边,仔仔细细给伞骨钻孔。
而本该卧床修养的人,靠在床头,垂眸看着他:“脚要踩紧……笨手笨脚。”
“不许骂我。”贺枕书踩紧了伞骨,气恼道,“我爹都没这么骂过我。”
裴长临眼底笑意更深:“那你别再出错。”
裴兰芝:“……”
她知道裴长临昨晚心口又疼了,今天本应该卧床修养,不能做这些费心的事。
可是……
裴兰芝透过窗户缝隙,注视着屋子里那两个人。
她已经记不得上次看见裴长临这么笑是什么时候了。
这些年,裴长临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就连裴兰芝都不觉得,这世上会有法子能彻底治好他,何况他自己。
娶个新夫郎回来,的确是不太一样的。
裴兰芝最终没打扰他们。
她走出后院,抬眼望向远处,夕阳西下,天边被云霞映得鲜红。
日子啊,还是要这样过着才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