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枕书今天下午没吃晚饭,这会儿的确有点饿了。他先回屋换了身衣服,再回到厨房时,瞧见裴长临蹲在灶台边生火。
“我来我来,你别动。”贺枕书连忙去拉他。
裴长临正把柴火往灶腹中扔,却被人一把夺去,还被拽到旁边矮凳上坐下。
裴长临默然片刻:“……这点活我是能做的。”
“不成,生火的烟多大啊,回头再熏着你。”贺枕书赶他,“躲远点去,别以为换了新药就万事大吉了,快走快走。”
裴长临没法子,只能顺从地搬着凳子坐去了厨房外头。
贺枕书没再管他,等待柴火烧起来的时间,揭开锅盖看了眼。
虽说都是剩菜,但分量一点也不少。两盘小炒的素菜,用海碗装着的满满一大碗杂粮饭,还有半碗切片的卤猪下水。
这玩意平时可不常见,尤其现在还是农闲,要没什么大喜事,家里都吃不上这东西。不过这次裴长临去青山镇看了大夫,还换了新药,的确可以庆祝一下。
火渐渐烧大了,贺枕书本身不会做饭,就没再费事把菜炒热,而是直接把饭菜都放进锅里,烧水蒸上。
热气儿一激,饭菜的香味也跟着溢出来。
贺枕书方才还不觉得饿得有多难受,这会儿闻见饭菜香味,瞬间觉得腹中空空。
他没抵得过食物的诱惑,弯腰揭开锅盖,从锅里夹了片凉透的卤猪心吃。
这东西本就能当凉菜,贺枕书吃了一片还觉得不过瘾,索性将那一整盘都端了出来。
裴长临:“咳。”
贺枕书都忘了还有个人在外头,抬眼看去,正好瞧见了门边那人眼底尚未藏好的笑意。
“笑什么笑!”贺枕书把盘子往灶台上一放,不悦道,“你吃不吃,不吃就回屋歇着去!”
裴长临刚想说不吃,一听对方这话,又改了口:“吃。”
他看向小夫郎,理直气壮道:“晚上没吃饱。”
一大碗杂粮饭两个人吃也绰绰有余,配上两个小炒的素菜,加半盘卤下水。担心菜不够吃,贺枕书还去坛子里夹了一小碟腌咸菜。
他端着碟子走进堂屋,瞧见坐在桌边盛饭的裴长临,心中忽然浮现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好像他们当真在过日子。
就像村中那些再寻常不过的人家。
“吃吧。”贺枕书收回目光,把碟子放下,“吃完早些回去歇着,你刚换了新药,还得适应几天。”
裴长临低低应了声。
贺枕书埋头吃饭,忽然又想起件事:“我刚才看见后院堆了好多药材,赵家村那个大伯来过了?”
说的是与贺枕书约好要收购三角藤那个庄稼汉,他是后来才知道,那大伯姓赵,他的村子名叫赵家村。
“嗯,好像是昨天来的。”裴长临道,“我们不在家,阿姐便把药材堆在了院子里。”
贺枕书点点头,随口问:“瞧着采了不少呢,有多少啊?”
“十五斤。”
“十五——”贺枕书被噎了一下,“难怪过了这么多天才送过来,那大伯真是……够厉害啊。”
不过他也能理解。普通农户家一年到头本就只能靠地里那点收成赚钱,如今地里的麦子还没收,就算急用钱也没什么能赚钱的路子。
贺枕书算是给了他一条门路,他自然会竭尽全力。
虽然这数量……有点超乎贺枕书的想象。
见他这反应,裴长临放下筷子:“收得太多了吗?你之前说他送来多少都收,所以阿姐她……”
“不多不多。”贺枕书连忙摆手,“进货嘛,只要本金足够,哪有嫌多的。”
裴长临似乎放心了些,又问:“这批药材你想怎么处理?要运去镇上的话,家里的牛车拉不下,得去借板车。”
“不急。”贺枕书得意地笑了笑,“我早就想好了,改明儿天气晴了就先晒着,至于怎么运走……会有人帮我们处理的,等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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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枕书这次运气不错,从翌日开始,连着几天都是大晴天。
不过由于收的草药太多,裴长临那小院子铺不开,只能分做几次晾晒。
贺枕书花了四五天时间才将那批药全部晒干。处理过后的药材最终只剩十二斤,用竹筐装了整整五大筐,全堆放在屋子里,防止放在外头又被雨淋湿。
处理完药材后,贺枕书依旧没急着出手,甚至压根不再提这事。他不提,裴长临便也没问。
日子一天天平静过去,地里的麦子渐渐变黄,转眼到了该收成的时候。
乡下的庄稼汉一年到头最盼望的便是这收成的日子,裴家同样如此。临近收成,裴木匠索性不再去走村,每日下田守着那金灿灿的麦子,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不少。
今年麦子长得很好,只要不出岔子,一定是个丰收年。
但贺枕书知道,没有这么容易。
步入四月后,天气没再像春日那样雨水充盈,可过不了多久,整个江陵府的雨水又会多起来。他嫁来村中的前几世,收麦子时都连着下了大半个月的雨,许多麦子来不及收,全在地里淹坏了。
最终的收成甚至还赶不上前些年。
“你说想要家里提前开始收麦子?”
说这事时,贺枕书正与裴长临在村口遛狗。他没敢把这想法直接与裴木匠说,只能先告诉裴长临。
“嗯。”贺枕书点点头,“今年雨水太多,晚了会影响收成。”
雨水多?
裴长临下意识抬起头,被天边的阳光晃得有点睁不开眼。
“你相信我嘛。”贺枕书道,“今年入春后下雨的次数不就比以往更多吗?等到了汛期,雨水会更多的。”
裴长临问:“你如何知晓这些?”
倒不是裴长临不愿意相信他,只是现在还没到麦子成熟得最好的时候。根据以往的习惯,村中最快还要再等个六七日,才会正式开始收成。提前收麦子,无疑会影响到产量。
裴家虽然不全靠耕种为生,但这仍然是他们很大一部分收入来源,不能出差错。
“因为……”贺枕书知道没这么容易说服对方,开始瞎扯,“因为我学过天象。”
裴长临蹙眉:“天象?”
“是呀,你没听说过吗?会观天象的人,能够从星辰运转看出气候变化,有些厉害的,连未来好几年的气候都能瞧出来。”贺枕书讲得头头是道,连自己都快信了。
裴长临:“所以,你是瞧出下半月会下雨?”
贺枕书重重点头:“是的,要连着下大半个月呢。”
裴长临垂眸看向他。
贺枕书其实不大擅长撒谎,被这么盯着有点心虚,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片刻后,裴长临收回目光:“好,一会儿回家我便与爹商量。”
贺枕书刚要松一口气,又听裴长临悠悠道:“你可千万要说准,否则爹怪罪下来,我俩都跑不掉。”
他说话时眼底含着笑意,一点瞧不出担心的模样。
贺枕书注视着他,没有回答。
从青山镇回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裴长临对新的汤药适应极好,已经许久没有心悸,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走几步路就喘不上气。除了身体渐渐好转,他整个人也与先前截然不同了。
以前的裴长临,不会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天都乖乖与他出来散步晒太阳。
这是就算在前几世,贺枕书都不曾见过的样子。
这小病秧子口中说着不在乎能否治好,可当他真的好起来,却也是开心的。
在他经历的前几世,裴长临应当也是想治好的吧,只是那时他们没有及时找到救治他的法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有能活下去的机会,谁会不愿意活呢?
贺枕书一时失神,裴长临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偏过头:“发什么呆,走了。”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
下河村沿河而建,除了村口有几亩田之外,大部分田地都在河对岸,只在村头村尾有两座石桥相连。贺枕书一晃神的功夫,却见裴长临已经走到堤岸边,正要上桥。
村中这两座石桥以前被水冲垮过,重修那会儿村里家家户户都穷,修得也简陋。石桥两侧没有护栏,石板铺成的桥面不过两人宽,仅仅足够村中惯用的板车通过。
贺枕书吓得心脏都漏跳一拍,连忙追上去:“等等!”
他一把抓住正要上桥的裴长临,后者脚步一顿:“怎么了?”
“我们……我们别去那边了吧。”贺枕书瞥了眼桥下的潺潺流水,抿了抿唇,“那边太远了,我们就在村口逛逛吧,不用过去了。”
他神情其实没什么变化,抓着裴长临衣袖的手却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有些发白。
裴长临疑惑地蹙眉,但没有多问,低声道:“那就不去。”
他伸手覆在贺枕书的手背上,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别担心,不过去了。”
贺枕书闷闷应了一声。
在他经历的前几世,裴长临都是因为病情恶化而去世,唯有前世不同。前世,贺枕书认识了白蔹,说服对方为裴长临医治,缓解了他的病情。
可那一世的最后,裴长临还是死了。
他不是病逝,他是……意外落水而亡。
是村尾那座石桥,平时走的人少,没人看见他是如何落水的。但被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后来大夫说,他大约是过桥时忽然发病心悸,没站稳摔了下去。
就算到了现在,贺枕书仍然忘不掉当初看见旁人将他从水里打捞起来的模样。
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贺枕书小声道:“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裴长临同样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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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裴长临果真向裴木匠转达了贺枕书的建议。
贺枕书不知道裴长临是如何说服他爹,但两人聊完过后,裴木匠便去借了板车,又让裴兰芝清洗了收割麦子需要的用具。
翌日,裴家开始收割小麦。
乡下家家户户的田地彼此相连,裴家刚开始干活,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有庄稼汉扛着锄头,朝裴木匠搭话:“你们真要这时候就开始收庄稼?”
裴家要提前收成的消息,裴木匠没想瞒着,也根本瞒不住。所以昨日借来板车后,他又去了趟村长家,说明了这事。
各家收成作物原本不需要向村长报备,不过贺枕书建议提前收成,是因为担心下半月雨水多,这个缘由得向村长知会一声,让他决定要不要提议村中其他农户也提前收成。
村长应当已经将消息传达给各户,不过各家各户显然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今日除了裴家之外,没有任何一户人家来地里收麦子。
因而看见裴家当真热火朝天干起了活,旁人不由有些惊讶。
那庄稼汉蹲在田埂上,瞧着割下来的麦子,连连摇头:“这麦穗儿还能再长长呢,割了多可惜。”
“长不了多少啦。”裴木匠直起腰,对那庄稼汉道,“今年雨水多,担心下雨淹着庄稼,你们也赶紧收了吧。”
庄稼汉摸了摸后脖子,支吾几句还要回去与媳妇商量,扭头走了。
村中的普通农户大多都是这样的想法,觉得麦穗儿还能再长,舍不得提前割去。裴木匠也没在意,埋头继续干起活来。
裴家现在耕种的共有二十亩地,除了划出几垄地种了瓜果蔬菜外,其余全种着麦子。
收割小麦是个体力活,从早晨天刚亮开始,一干就是一整天。虽然提前抢收小麦是贺枕书提出的,但他打心底里对这玩意是有些抗拒的。
……真的很累人。
偏偏除了有一世贺枕书早早逃出了下河村外,他每一世都没能逃过农忙。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贺枕书决心要改变这一切的原因。
这种事来一次就够了。
贺枕书直起身,锤了锤酸软的腰背,满心都是绝望。
“实在干不动就歇歇。”周远与他离得近,见贺枕书气喘吁吁的模样,笑着道,“只有我们三个也能干完,别心急。”
裴兰芝当初招婿时看上周远,便是因为这人有一把子力气。
做家务活不行,但做起农活来手脚十分麻利,旁人一天只能割一亩地,他能割将近两亩。前些年农忙,他早早干完裴家的活,甚至还能回村去帮着“娘家”干几天活。
不过自从周远来下河村做了赘婿后,他爹娘就不怎么待见他,干完活就把人给赶了回来。
这倒是不难理解。好好一个手脚健全、干活麻利的大男人,想娶亲有大把的女孩愿意,可偏要跑去别人家里入赘,到时生了孩子都得跟着媳妇姓。
在这世代传统的小山村里,能接受的人的确不多。
贺枕书不知道周远为何会愿意接受,不过这是对方的私事,还轮不到他过问。
一家人都在干活,贺枕书也没敢偷懒,专心干起活来。等有人喊他吃饭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腰都直不起来了,动一动都疼。
他索性一屁股坐进地里,揉着腰好一会儿没能站起来。
面前传来脚步声,贺枕书抬起头,是裴长临。
“你怎么来了?!”贺枕书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要起身,却不知扭到了哪儿,重重摔进草垛里,后腰一麻,瞬间疼出了冷汗。
裴长临连忙弯腰想扶他:“别乱动,是不是扭伤了,哪里疼?”
贺枕书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但他顾不上自己,用力抓住裴长临的手腕:“你跑来干什么,我早上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
裴长临近来身体好了很多,但依旧做不了农活,不能跟着来下地。因此,贺枕书在今早出门前特意叮嘱过,要他与大黑好好在家待着,不许出门,不许乱跑,尤其不许靠近河边。
裴家的田地全在河对岸,跑来这里是要过河的。
裴长临别开视线,有些心虚:“我给你们送点了饭菜。”
“啊?”贺枕书呆了下,“你下厨了?”
裴长临低低应了声。
农忙时村中家家户户都会吃得好些,每日三顿不能少,饿了还会加餐。就算是吃不起肉菜的人家,在份量上也不会吝啬,尤其是下地干活的那个,顿顿米饭大馒头,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不过,没人会在中午特意回趟家吃饭,中午这顿,都是家里的女人双儿送到地里来。
裴家因为裴兰芝也要下地干活,而贺枕书不会做饭,没人可以给他们送饭。因此,他们本是自己带了干粮,准备中午随便对付一顿。
没想到裴长临会自己做……
贺枕书顿时气不起来,伸出手:“扶我起来。”
他大约真是扭伤了后腰,一动就又酸又涨,疼得厉害。裴长临力气小,折腾好一会儿才将他扶起来,慢吞吞往路边走。
路边一棵树下,周远支起一张可折叠的鲁班桌,正把热腾腾的饭菜从食盒里端出来。
一边摆菜,还一边感叹着:“嚯,长临厨艺不错啊,够丰富的。”
“怎么回事,小书伤着了?”裴兰芝一眼就看出贺枕书姿势僵硬,问道。
这一上午,就数贺枕书干活最少,竟还把自己弄伤了。他莫名有点不好意思,在桌边坐下,小声道:“扭了一下。”
“扭伤可不是小事。”周远道,“要不去邻村请孙大夫来看看?”
“不用不用。”贺枕书连忙摆手,“我坐会儿就好了,不用请大夫。”
裴木匠靠在树下抽烟丝,眯着眼睛看了贺枕书几眼:“吃过了饭就回家歇着,还不好就看大夫,长临仔细着点。”
裴长临:“知道了,爹。”
裴木匠点点头:“吃饭吧。”
贺枕书是头一次吃裴长临做的东西。
前几世这人病得厉害,平日里连房门都不愿意出,更别说为一家人下厨。
因为是第一次下厨,裴长临做的都是简单的家常菜。一个清炒茄子,一个香椿炒鸡蛋,一盆猪骨炖的萝卜汤,还有一盘爆炒猪肝。
虽然简单,卖相却不差。
贺枕书终于明白为什么村里农忙时都要吃得好,看着桌上那些热气腾腾的饭菜,他只觉得上午干活带来的疲惫全都一扫而空。
他顾不得其他,连忙埋头吃起来。
刚吃了一口,动作略微停滞。
裴长临又给他夹了一筷子清炒茄子,状似不经意问:“味道如何?”
贺枕书咽下那口炒鸡蛋,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白米饭。
坦白而言,第一次做饭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至少是熟了。
能吃。
但他没把实话说出来。
他只是迎着裴长临期待的目光,用力点头:“很好吃啊!”
他说这话时,裴家其他人也都尝完了第一口。他清清楚楚看见,所有人都在最初的片刻僵滞后,纷纷露出了微笑。
“的确不错!”
“长临第一次做饭就能做成这样,很厉害了!”
“好吃好吃,我能吃三碗。”
裴长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