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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狼小说 > 表妹薄情(双重生) > 5 灯下影

5 灯下影

    曦珠想起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卫陵,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四。

    *

    千里飘雪,炮声轰鸣,硝烟铺天盖地笼罩在阴霾的半空。

    伴随震耳欲聋的厮杀嘶吼,覆霜刀戟沉沉落地,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白骨露野,喷溅的热血将雪地融化,汇成纵横四方的溪流。

    烈火蔓延,滚滚浓烟,绣有“卫”和“燕”字的旌旗接连倒落,层层堆累的残肢断躯被焚,油脂“滋滋”作响,血肉焦黑模糊。

    狂风大雪的呼啸声,裹挟犹如鬼泣的惨叫哀嚎,传遍野地。

    火光之中,被数百人围困的将军甲胄断裂,殷红的血从他胸口伤洞,源源不断地流出。

    最终他再也支撑不下去,握着长槊,单膝伏跪在地,呕出大口大口的血。

    气息渐弱,鬓边发丝凌乱染血,他强撑起最后一口气。

    艰难地抬起一双疲惫至极的眼,望了过来。

    里面恍若是怅然的悲戚,和无法再宣之于口的愧疚。

    寒风从窗外吹入,曦珠从半梦半醒间惊起。她怔然许久,直到平静下来,才伸手摸了摸面上,俱是冷汗。

    她梦到了三表哥。

    三表哥怎么会……战败呢?

    出征前做了这样的梦,是为大凶。

    三表哥今日就要出发去北疆抗敌狄羌,她却做了这样的梦。

    想到这时,曦珠再也顾不得什么。她一下子起身,匆匆朝外跑去。

    但才出春月庭,她就见不远处卫家的祠堂隐有灯火,顿住了脚步。

    每回出征前,三表哥都会去祠堂祭拜姨父和大表哥。

    可昨日大家一起用晚膳时,姨母他们说要送他。他如今起那么早,难道是不想大家送他吗?

    他走了吗?或是还在,没得来及走?

    除了祠堂里的零星灯火,其余都处在浓重夜色里。

    曦珠跑地上气不接下气,摇曳的裙摆从满是寒露的玉簪划过,抄了小道,朝祠堂赶去。

    她要见他最后一面。

    婆娑朦胧的月影下,曦珠恍惚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葱郁苍翠的林间,看到了几道暗影。

    最前方的影,身形高阔。

    他还没有走。

    曦珠心上涌出欣喜,她停下来,先是喘了好几口气,缓和自己急躁的心绪,又伸出被冷风吹透的手,贴了贴发热的脸,把那热温降下。

    一边将乱的裙扯正,一边疾步过去,只是慢了三分。

    绕过庭中桂树,她终于看到卫陵。

    只有他一个人,跟随的其他人已经不在。

    他提灯在风里,似乎站在那里等了好一会。

    他知道是她。

    在等她。

    曦珠忽然生出一些羞耻,尤其是想起自己一夜心神不宁,未好好睡,宁愿坐窗边等待,就是想和姨母他们一起送他。但她又感到些许庆幸,若是自己真的睡着,怎么能见他这最后一面呢?

    她抬眼看他。

    自从大表哥和姨父逝去,他就接手了卫家军,成了对抗狄羌的主将。几年战场经历,磨炼地他两颊瘦地微微凹陷,下颌紧绷出硬朗的棱角,目光也锐利如鹰隼。

    只是现今平和地看着她。

    即便如此,曦珠仍被其中隐约的压迫看地低下头去,她张了张嘴,轻声道:“我来送你。”

    她知晓自己这句话是有些问题的。

    无人去知会她他要走了,她又是怎么赶到的?

    但他什么都没问,低声应了个“嗯。”就转开了眼。

    他提着灯,让明亮的光落在她身前的路,朝前走去。

    曦珠跟在他身侧。

    一路寂静,冷风吹拂。

    两人都没再说话。

    要到公府正门前时,曦珠望着地上两人交错的影,听他忽然开口说:“母亲这几日身体不好,我不想累她,便没让人叫她起身送我。”

    “母亲醒后,还要劳烦表妹宽慰她。”

    那两年,他愈加寡言。难得从北疆回来,对她更是话语寥寥。

    曦珠看在眼里,忍耐着酸涩,她答应道:“好。”

    好似除去这句,他也找不到什么话和她说了。

    再次沉默下来,直到过了大门。

    外头天色昏暗,亲卫牵着缰绳已等候多时。见人出来,都看了过来。

    “就送到这吧。”

    他侧转过身,将手中的灯递给她。

    曦珠接过,沉甸甸的灯盏让她的手一坠,想起了片刻前的噩梦。那双哀痛的眼仿佛正看向南方,看向京城。

    曦珠重新抬眸,这回看进了他漆黑冷厉的眼中,没有再退避。

    “三表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光晕之外,曦珠看到他唇畔起了很淡的笑意。

    卫陵点头道:“好。”

    最后看着她,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风声渐大,吹地灯笼四处晃动,曦珠忍不住将冰冷的手移向他握过的地方。

    那里似乎还有余温。

    她站在台上,看到他翻身上马,手掌揽过缰绳,停顿一瞬,就扬鞭朝长街的尽头而去。

    亲卫紧随而动。

    曦珠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直到再听不到一丝马蹄声。她才抬头,见天光不知何时亮了。

    *

    他向来说话算数,可最后一次却失信了。

    次年正月,即将踏入坟土的皇帝欲立六子为继承,太子在一干谋臣的算筹下,欲起兵逼宫谋逆,却被告密。

    太子被活捉,其余参与谋逆之人一并被定罪处决。

    其中太子母家卫家,首当其冲。

    镇国公府被禁军包围。

    皇帝不过两日咽气驾崩,新帝即下旨暗中派人接管军务,卸去卫陵提督职务,印信交还兵部,再将他押送回京,另行处置。

    是惧其手中有兵力。

    适时千里之外的北疆,狄羌正犯境抢掠。

    大战在即,大燕军营却出了奸细叛徒,将此消息卖于狄羌。两厢配合,在卫家军不服新提督,军营混乱之际,狄羌派兵攻打。

    卫陵领兵反攻,却被新任提督牵制兵力,不予援兵。

    他没有平安回来。

    就如噩梦中一样,三千卫家精兵战死雪谷,他也被狄羌围攻至死。死时,他的身上有数不尽的窟窿,血业流尽,却始终抬头望着京城的方向。

    后来……

    再后来。

    曦珠的喉间似涌出血气。

    卫陵死后,一向安稳的北疆防线不过半年就崩溃了,被狄羌占去三分有二。

    一直到她死时,大燕丢弃的疆土都未再收回。

    她有过悔恨,若那时卫陵离开之时,将那场梦告诉他,会不会有所不同,他也还活着。

    可悲的是,纵使她设想过千百种方式,到最后也无可避免那样的结局。

    除非回到能改变这一切的起始。

    *

    曦珠看向走过来的他。

    如今的他高竖马尾,还未弱冠,是多少岁呢?

    她回想着,记起再有一个月,端午之后的第七天,就是他的十八生辰。

    他还年轻,还不曾经历半点磨难,眉眼间俱是少年人的潇洒恣意。

    一身翠微绿裳,内领和腰带丝绦皆是银红,腰间挂着一截银鞭,那样鲜艳的颜色穿在身上,却丝毫比不上第一眼就看见的,他盛绝风流的容貌。

    上辈子,午夜梦回时,曦珠忘却了卫陵的容貌,却忘不掉他的眼。

    她知道他是如何从少年意气,变成后来的淡漠沉静。也知道在这期间,他忍受过多少的痛苦。

    曦珠曾想过她对卫陵的爱有多重,想了许久,才明白她起初对他只有喜欢而已,可那份喜欢是不值得她赔上一生的。

    是她对后来的他有了疼惜和敬意。

    他从来不喜欢被拘束,若这世上的事都按愿景行进,那他不会愿意杀人如麻,踏着无数白骨,成就“一将功成万骨枯”。

    不愿成为,那个被狄羌听到他的名字就闻风丧胆、仓皇逃跑的杀神。

    可最后,他是那样死的。

    被那些人害死的。

    烟雨氤氲中,曦珠想起上辈子的他。心中的酸苦争先恐后涌出,快要把她淹没。

    等青坠轻扯下她的衣袖,她才从过往中抽神出来,便发现他已到了跟前。

    卫陵的心情糟糕透顶。

    本来在城郊与好友一道纵马踏青,却不想下了雨,真是扰了兴致。

    他一路赶回来,偏偏他往哪边走,那片乌云就跟到哪。

    这是得罪老天爷了?

    等回到府上,浑身已是湿透。想着赶紧回院换身衣裳,却不想在狼狈不堪的时候见到了表妹。远远地,就看到一袭白色裙衫在风雨中飘动,走近了,便看见一张挺好看的面容。

    其实不用青坠说,卫陵也知道她是谁。

    今日母亲说过要他去正院用饭,要他见见从津州来的表妹。

    只要和大嫂、二嫂见过不就好了,他有什么好见的?

    可现在看她难过成这样,仿佛轻轻一碰,整个人都要碎了。卫陵讶然,难不成自己没去吃个饭,就这样了?

    倒不至于。

    隐隐地,卫陵觉得她的眼神中,还有很多他分辨不出的东西。

    这碰了面,好歹说个话,不然这样僵着也不好。

    于是卫陵就清了嗓子,尽量把声音放轻了,问道:“表妹的身体好些了吗?”怕重些都要吓到她。

    客套话,是因他不知有什么说的,想起听母亲讲表妹在来京的船上晕了许久的事,便问出来了。

    尤其是被她这样看着,好似他不说点什么,都是他的罪过一样。

    卫陵又想,即便是见面,自己好歹也要干干净净地见人吧,可现在自己一身湿,实在是没风度。

    他有些后悔了,还不如老实待在府上用顿晚膳。

    他现在还饿着肚子。

    曦珠没有回答他,她怕自己一开口,那股和着半辈子的苦涩再也不能阻挡,要倾泻流出。

    她垂下眉眼,最终只朝他点了点头,就转过了身。

    看着表妹远去的背影,卫陵觉得奇怪。

    难道表妹不会说话吗?可他没听母亲说起过。

    卫陵往去破空苑的路上走了一段,没忍住转头看去,一汪盎然的春意里,那抹纤细的影早已不在。

    他转回头,一路淋雨接着朝前走,不知怎么又想起她望他的眼神。

    到院门前时,卫陵陡地停住步子。

    稀奇古怪的想法冒出。

    表妹那时看他,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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