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呱噪,盖乌斯。”
梅瑟莫的嗓音冰凉丝滑,像贴地而行的蛇,平静的表面下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
“你也还是老样子,说话一点也不讨喜。”盖乌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和表情阴沉、神色恹恹的梅瑟莫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最近睡得不好吗?”盖乌斯笑呵呵地指指眼下,“黑眼圈出来了。”
“……”
“啊,不对,应该说,你的黑眼圈比之前更重了。”
梅瑟莫眼神寒凉:“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小把戏。”
“哦?你要这么说,我倒是好奇起来了。”盖乌斯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我在搞什么把戏?”
“……”
“请尊贵的梅瑟莫大人赐教,我最近在搞什么把戏?”
梅瑟莫面无表情,但有那么一刹那,红发金眸的半神看起来似是有些后悔当年将盖乌斯招入麾下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身着骑装的少女穿过枯黄的野草朝这边跑来。
她跑得有些急,披着铠甲的巨型野猪跟在她身后,表情透露出些无奈。
它倒是想将她直接拱到背上,但又担心自己的獠牙会伤人,于是只能跟着少女的步伐,以对它来说如同慢跑的速度朝这边靠近。
“——梅瑟莫先生!”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红发金眸的半神站在原地。
她跑到他面前,脸颊微红,眼神很亮。因为刚才的奔跑,她气还没喘匀,几缕头发从耳后滑落到颊侧,像雀鸟未长丰的绒羽,凌乱而柔软,而她似乎毫无所察,光顾着用那种亮晶晶的目光望着他。
“……你怎么来了?”
他无意识蜷起指尖,指甲抠入苍白的指腹。
但那点疼痛微不足道。
对于如此轻易动摇的自己,心底无端涌起了近似于焦躁的情绪。
他像咬着自己尾巴的蛇,无法解脱,不得纾解。
高大的半神暗暗绷紧下颌,垂目望着她,半晌,才不咸不淡地挤出一句:“萨赞很关心你的学习进度。”
旁边的盖乌斯露出一副见鬼的神情,骑着银狼朝这边聚集过来的阿尔玛也身形微顿。
“……噢。”她说。
红色的带翼蛇忽然蹭了她一下,然后又更加用力地蹭了她一下。它贴到她颈边,在她身上缠来绕去,仿佛誓要将自己的气味涂抹上去,遮盖她身上的其他味道。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另一条带翼蛇越过她的肩膀,向后方的银色巨狼龇露獠牙。
当她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时,那条带翼蛇又变回了无辜的表情,慢吞吞地朝她吐了下信子。
待在后方的银狼很无语。阿尔玛摸了摸它厚密的毛发,以示安抚。
带翼蛇反复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她被它弄得有点痒,忍不住笑了一下。
梅瑟莫看着她,他神情古怪,以至于她不得不开口问他:“梅瑟莫先生已经用过膳了吗?”
盖乌斯在旁边干咳了一声。
梅瑟莫压下那古怪的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兴高采烈:“我最近学会骑野猪了,你要看看吗?”
将军非常配合地卧下来。作为一只野猪,它也是尽力了。
盖乌斯瞥了梅瑟莫一眼,道:“别紧张,不会摔下来的。”
哗啦啦的风声穿过平野,野草麦芒像海浪翻涌。她骑到将军背上,像平时练习的那样,绕着场地跑了一大圈。
回到原地时,梅瑟莫朝她伸出手。他手掌宽大,苍白的手指瘦而修长,指甲稍微有点尖,握住她的手时明显克制了力道。
他将她托下来,在这个过程中短暂地扶了一下她的背。她对他来说就像危险的火种似的,他只是轻轻碰了她一下,就将手收了回去,仿佛生怕引火烧身。
他还未对她的骑术做出评价,她用期待的表情看着他。
红发金眸的半神侧过脸:“……你学东西确实很快。”
他原来记得——她刚到幽影城时,毛遂自荐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她忽然高兴起来,高兴得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盖乌斯和其他人不知何时已经默默退下去了,只留两人站在原地。
“这几天,你看起来过得不错。”梅瑟莫低声开口。
她眼睛亮起来,说:“我以前都不知道晚上原来会有那么大的月亮。”
对黑夜心怀恐惧之人,自然不会有心情去观赏夜空。
但在外留宿的这几天,她发现到了晚上,幽影地的天边会出现巨大的月亮,像残缺的银币一样镶嵌在深蓝的夜空中。
哪怕是危机四伏的夜晚,原来抬头也能发现美丽的景色。
她和梅瑟莫分享着这几天的见闻,两人朝物种保藏库走去。她说这几天她吃得好,睡得也好,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梅瑟莫没什么回应。本来就神情阴郁的半神,看起来好像更阴沉了,甚至有些失落。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仿佛在出神。她忍不住开口:“梅瑟莫先生?”
“……”高大的半神停下脚步,猩红的身影驻足在走廊上,一动不动时就像一座石膏塑像。
“你可以继续留在那里。”梅瑟莫的声音无波无澜,沉如死水,“盖乌斯和他的伴侣不会介意。”
她差点撞到梅瑟莫背上,闻言一下刹住脚步。
“但是……”她张口结舌,“但是这不妥。”
“有何不妥?”
她憋了又憋,终于冒出一句:“人家是夫妻。”
在梅瑟莫看过来时,她声音小下去:“……既然是夫妻,就总有不方便外人在场的时候。”
看着那两人神情自然地亲昵互动时,刹那间涌上心头的情绪是什么呢?
她怔了一下,忽然回味过来:啊,是羡慕。
不需要言语,只是交换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时。
在壁炉前席地而坐,两人自然而然地将手叠握在一起时。
作为旁观者的自己,心里那一瞬间涌上的酸软情绪,是羡慕。
她愣愣地望着梅瑟莫,但他似乎曲解了她的意思。他尽力缓和语气,说:“我并不是在赶你走。”
“但你想我留下吗?”她突然道。
梅瑟莫僵了一下。他绷紧下颌,看起来似是在忍耐。
她努力藏起心底的失落,为了掩饰自己的难过,甚至表现得比平时还要轻快。
“我这几天都没有做噩梦了。”她笑着说,“萨赞送的那只手镯真的有用。”
“不过,之前其实也没那么糟糕,不是所有梦都是噩梦。”
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问他:“幽影地有大型的蛇吗?”
她比划了几下:“身上长眼睛的那种。”
“……”过了许久,梅瑟莫才重新开口:“你为何对此事感兴趣?”
“因为我想再见它一次。”
她继续道:“我上次在梦里见到它时,它受了很严重的伤,而且看起来孤零零的,没有同伴照顾。过了这么多天,也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
梅瑟莫没有表情:“那只是一个梦罢了。”
“但是我在意。”她说,“如果不是梦怎么办?”
说话期间,两人已经来到阅读室门口。
梅瑟莫告诉她:“……幽影地本土没有那样的蛇。”
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她觉得梅瑟莫态度古怪,但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萨赞简单询问了一下她这几天的学习进度和课业完成情况。她向萨赞表示了感谢,因为那只蛇形金镯,她的睡眠情况近期有了显著改善。
这下萨赞也态度古怪起来。
无法从兜帽底下窥见真容的火焰骑士注视她良久,嘶哑的嗓音平静无比:
“只是受人之托罢了。”
……
她坐在寝殿的长椅上,手里托着一柄未开刃的匕首。做工精巧的匕首雕着花纹,刀刃的形状如同火焰的波纹。
近身格斗练习了一段时间,接下来她终于开始要使用武器了。
这是希德翻箱倒柜,从幽影城的兵器库里找出来的。火焰骑士说这是兵器库里最轻巧的武器,也最适合她的体格。
借着烛光,她端详着手里的匕首,侧过刃面时,不期然看见了一抹猩红的影子。
她转过头,披着猩红斗篷的半神站在不远处,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他好像只是将她放到寝殿里就满足了,再别无所求。她回来后,两人交流不多。她平时忙于课业,梅瑟莫也没有主动找她。
讲述幽影地的历史时,萨赞从不避讳圣战期间发生了什么。
她越是了解这段过去,就越是明白:在旁人看来,如今的梅瑟莫就像一捧灰烬,是圣战期间曾经涛涛燃烧过的烈焰,在漫长的时间中冷却下来的尘灰。
圣战其实已经结束了,那东西早就结束了。在梅瑟莫的带领下,征讨异教徒的大军拆毁了一切能拆的神殿,烧毁了一切能烧的城镇。幽影地如今焦土千里,荒凉破败,到处都是被梅瑟莫之火焚烧过的遗迹。
在那场焚毁了角人文明的大火中,他把自己也烧得干干净净。
火焰本就是燃烧到最后会吞噬己身的东西。
像咬着尾巴的蛇,最终只会将自己一并吞没。
“……我明天要开始上课了。”她说,“陪我练练?”
她只学了些防身的基础,重点在于让敌人失去行动能力。
若有人挥刀朝她砍来,希德教了她如何攻击敌人的小臂内侧,肩膀关节,和大腿动脉。
但希德没有教她,如果敌人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时,她该如何第一时间挣脱对方的束缚。
重心一下改变,她踉跄了一下,梅瑟莫及时伸手托住她的腰。未开刃的匕首当啷一声,砸落在地,蹦弹几下没了声息。
她抬起眼帘,在金色的竖瞳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就在梅瑟莫打算松开手,将她放回地面上时,红色的带翼蛇忽然动了。那两条蛇动作飞快,像麻绳一样将两人紧紧缠在了一起。
拢在她腰上的手掌一僵,梅瑟莫似乎抽了口气。
他压低嗓音:“……松开。”
然而带翼蛇没动。
它们装聋作哑,左顾右盼。
梅瑟莫轻轻喘息起来,低哑的嗓音紧绷得有些发颤:“立刻松开。”
她不知道他为何发抖,好像压抑着极大的痛苦一般,要被体内矛盾的意念给绞碎了。
带翼蛇犹豫了一下,梅瑟莫可能挣扎得太明显,它们慢慢松开力道。
“梅瑟莫先生,”她忽然开口说,“你讨厌我吗?”
红发金眸的半神怔了一下,下意识开口:“不……”
“你讨厌触碰我吗?”
“不……”他嗓音沙哑,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不……”
但那已经足够了。
她拢住他苍白的脸,侧头吻了上去。
——他不是灰烬。
当她亲吻他的时候,那盖着尘灰的火炭,分明重新露出了炽热得惊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