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金戈耀日阻生涯,鹏鸟何当比海赊。
楚王不知伊负国,子胥怎放父冤家。
情深渊海杯中酒,义重丘山萼上花。
直到临安桃浪暖,一门朱紫共荣华。
话说当时李冲将申氏母子送归己处,此事乃疖肤之瘊,不足挂齿,先且放下。只说那孙无涯丢妻弃儿,只领着十来个心腹沿山道小路逃出,前脚刚出,后脚就见这孙家庄已是一片火光箭雨。众人大呼侥幸,夸赞孙无涯神机妙算。众人一路逃出楚州地界,暮色已深,就近栖身一间古庙之中,打了火食。渐渐月轮推上,照得殿庑明亮。孙无涯抬头看那庙中神灵,自主想起那年庙殿放妖魔之事,宛然这般景象,孙无涯道:“如此师父所说的兆基看来并非在此,我当另寻他处。”孙无涯渐渐定了神志,看看那边几个兵丁伴着,却是没声没气。中有一人道:“国主,眼下王国覆灭,群臣丧身,虽是逃出一命,我等亦将何处可去。”孙无涯沉默半晌,道:“有了,我有一族弟,现就在这登州境内的登云山占山立势,眼下我兆基虽毁,却可去登州奔他,光复再起,重建社稷。待到他日兴师讨贼,亦可报我孙龙二家血海深仇。”众人称是,赶忙连夜奔走,不荀几日,天色发白,就已是到登州地界一处河口,觅了船只,渡到那岸。却早远远的望见登云山。看那山时,但见:
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杈枒老树挂藤萝。瀑布飞流,寒气逼人毛发冷;巅崖直下,清光射目梦魂惊。涧水时听,樵人斧响;峰峦倒卓,山鸟声哀。麋鹿成群,狐狸结党,穿荆棘往来跳跃,寻野食前后呼号。伫立草坡,一望并无商旅店;行来山坳,周回尽是死尸坑。若非佛祖修行处,定是强人打劫场。
孙无涯便对一随从道:“此去登云寨已不远了,你可先去报信,不要造次,我等在此等候。”那人领命,翻身上马,飞驰前行,不过一二里程路,到那山南虎口崖边上一撮竹林。只听林子里一棒锣响,跳出数十个喽啰来,喝道:“兀那牛子,留下买路钱,放你过去!”那人高叫道:“列位好汉,我非过客,是你们孙大王的故交,来探望他的。”领头的那小喽啰道:“你且说了姓名,好去通报。”那人道:“小的恰好也姓孙,名唤孙二。只是我家主人乃是那孙无涯,与你们寨中的孙大王乃是族中兄弟。”众小喽啰道:“原来如此,快去通报。”那大王在寨中得了信报,十分惊喜,连忙点齐自家麾下,五百来名精壮小喽啰下山,去接孙无涯等人。那大王当时见了孙无涯来,满是恭敬,拜道:“无涯兄长不是在楚州起事,怎的今日却会踏足小弟寨子里?”孙无涯道:“无为兄弟休提,我自倒运,以那龙王寨为我根基,欲取天下。谁料竟被那一般鸟人坏了大事,失了龙脉。四下举目无亲,故而今番特来投奔兄弟。”孙无为一面邀着孙无涯等人上山入寨,一面道:“小弟早闻哥哥在楚州一带起事,素有慕投之意,无奈人小势微,恐吃耻笑,便伙同几个江湖旧友在此聚义,待到那日兴旺,再去撞筹兄长。”孙无涯道:“此事都休提了,眼下我爱子乱中失散,不知何日方可相见,怎敢再担贤弟此话。”孙无为哈哈大笑道:“大哥说的甚话,这登州不比那楚州府,日后大哥便晓得了。”兄弟二人说说笑笑,不自主的把些闲云家常招摇出来。
言语之间,已是来至山顶,看那山外三座关时,端的险峻:两下里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大寨子。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着。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大寨门前看时,又有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寨前山门下立着七八个小喽啰,众人走进里面,聚义厅前正中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啰,拿着枪棒,立在两边。
孙无为叫个小喽啰上前点起灯烛荧煌,问道:“几位大王何处去了?”那小喽啰说道:“几位大王早时吃酒醉了,方才睡下。”孙无为道:“即是如此,你等且不要去报。等杨大王酒醒时,却请起来。”又叫人来摆上薄宴,暂先款待孙无涯等人。过不多时,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小喽啰来,叫道:“杨大王起来了!”便去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一个大王自那屏风后缓缓走出,怎生模样?但见:
白范阳笠子,如银盘拖着红缨;皂团领战衣,似翡翠围成锦绣。搭膊丝绦缠裹肚,腿絣护膝衬翰鞋。沙鱼鞘斜插腰刀,笔管枪银丝缠杆。头圆耳大,鼻直口方。鹤发童颜,两道白眉,髭须三绺。身长九尺,腰大十围。远看毒龙离石洞,近观飞虎下云端。
见那大王出来,孙无为慌忙起坐对孙无涯引介道:“兄长,此位哥哥便乃我山寨大寨主,祖贯乃是彰德府人氏。姓杨,名忠,原是先真宗皇帝时的殿帅,文武双全,曾力搏双虎救驾,故江湖上都唤他叫做靠山王杨忠,后因恶了刘太后,逃走在江湖上,今年已整整七十岁了。”孙无为转身又对杨忠道:“哥哥,此乃小弟兄长孙无涯是也。”孙无涯慌忙起身做礼,杨忠亦是拱手以还。行礼罢,杨忠便道:“既是今日有贵客来访,你们且去把几位大王叫来一同吃酒,其余几位要事在身,先且不动。”几个小喽啰领令去了,这边杨忠又叫杀马宰羊,取瓮敲酒,大排筵宴。待到天色黄昏时候,只见小喽啰又引了几筹好汉出来。那个为头的姓邹名瑞,原是莱州人氏。自小最好赌钱,闲汉出身,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艺,气性高强,不肯容人,那靠山王见他如此一个好男子,便收在自家军中做一个中军官。后靠山王恶了刘太后遭贬,麾下诸将多有念他恩义,追随他来这登云山的。第二个好汉名唤石延平,是杨庄主的结义兄弟,手能使一对双枪,枪法精奇,人皆赞叹。那年在沙场之上与西夏名将野利旺荣连战七八十合,以那双枪破单枪的法子一枪将旺荣挑将下马去,当时看的八方兵士都惊呆了。
当时孙无为见了,便一一请来这聚义厅上坐地。孙无为又指着一个好汉道:“这个英雄姓邓名伦,原是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因他双睛红赤,江湖上人都唤他做火眼虬。能使一条铁链,人皆近他不得。这人侠义心肠,路遇不平之事往往拔刀相助。就是有一点不好,见了那孔方兄便如那豺狼见了肉一般不肯松口。向日在军中时虽作战勇猛,然多次因私取官物、妄取民财遭人参劾,若非杨忠哥哥保着,早逮捕下狱了,由是感激杨忠哥哥,一路跟随到此。而后又有一僧一道也来入伙,又靠我一同姓好友,得以往来探听消息,故而山寨逐渐大涨,兄长今番来我寨中,真乃如虎添翼也。”邓伦便问道:“无为兄弟,敢问这位英雄是谁?想必不是等闲人也。”孙无为道:“我这仁兄便是先前所说,在那楚州府建号立国的英雄人物孙无涯是也。”邓伦听了道:“莫不就是那唐楚国君,一统孙龙二庄寨的孙无涯便是?”孙无涯连忙答道:“小可便是。”邹瑞、石延平、邓伦皆是慌忙剪拂道:“平日只听得说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识尊颜。”
当下三位英雄施礼罢。孙无涯又问刚自那屏风之后转出的一位好汉道:“这位好汉高姓大名?”孙无为道:“我这兄弟姓徐名龘,祖贯乃是真定州人氏。武艺十分高强。本是东京的一个管军提辖使,素来恼恨朝廷苛恤官弁,嗔怪这提调官动辄因小事催并责罚,便出家做了道士。小弟同他旧时有交,为他气不过,便沆瀣一气,把那京官杀死,便在此与俺们立足。人都见他一身好武艺,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飞天蜈蚣徐龘。又有一个僧人史贲,生得铜皮铁骨,唤作生铁佛,亦来此入伙。”孙无涯见说大喜。看那徐龘、史贲时,果然是好表人物,生得铁骨铜筋,四平八稳,仪表不凡。
当下几员英雄皆出寨来,降阶迎接孙无涯,杨忠早在聚义厅上叫小喽啰摆好酒宴。众英雄上来俱各讲礼罢,杨忠自是居坐主位,正望堂前,孙无为也谦让孙无涯此位坐了,分庭抗礼。其后乃是孙无为、邹瑞、石延平、邓伦、徐龘、史贲,八筹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当日大吹大擂饮酒,一团和气。看官听说:这也都是冥冥魔星,鬼妖之数,时节到来,天幸自然义聚相逢。
酒宴刚罢,邓伦几人自是不胜酒力,依次告退。当时聚义厅上只剩大寨主杨忠、孙无涯、孙无为两个兄弟并着几个伴当侍从,下人又是端来醒酒汤加上几盘红瓜美果,几人继续吃饮起来,杨忠便问道:“还请无为贤弟详细说说令兄之为人?”孙无为笑道:“我这兄长玲珑心巧,文韬武略皆是远胜于我,今番虽为官兵所破,却能大难不死,日后想必也不失有作为。”杨忠点头道:“令兄既是有如此良才,且孙兄弟又这般举荐,兄长自是收纳。”却说这杨忠又是看了孙无涯几眼,心道:“此辈曾为地方枭雄,无为兄弟虽与我情同手足,自古人心隔要层肚皮,我且先试他一番身手再说。”便一面同孙无涯聊络,一面思绪连连。一下寒风袭来,忽然想道:“有了,后关外的那神庭山乃我新附山头,那苟三乃一桀骜妒贤嫉能之人,近日又去了个英雄辛河,虽是武艺高强却为那苟三所忌,欺压已久,今番我将他安扎此处,看其造化亦不离。”想及此处,便道:“只是敝寨粮少人众,一时却没好住处与无涯兄,我这后关之外,有座神庭山,却是新附来的,其主苟三结交天下一切豪杰,无涯兄如不弃时,可权至此处安歇。”孙无涯早看出他心思,有意要震他一震,便自然满口依允,当下杨忠便先叫人去知会了苟三,是夜孙无涯自是留于寨中安歇,隔日,便叫孙无为把孙无涯等人引至后寨渡口,觅了舟船,渡河奔神庭山去了。
说起这神庭山上共有四位头领,大寨主名唤苟三,其余几个英雄分别唤作辛河、秦翘、金直、白穆。原来这苟三本是河南卫辉府人氏,乃是战国时名贤苟变的后裔。苟变有大将之材,子思夫子也器重他,荐于卫君,卫君不肯用。到宋朝时,他这一支派流落在登州一带衍养。那苟三的父亲名唤苟邦达,大中祥符年间时曾为殿前都虞候,为人端的是忠良正直,不畏权势,时常去弹朝中劾奸佞,中以大臣王灵徽为其首者。深恨苟邦达入骨。那时真宗皇帝醉心祥瑞,疯癫不能主事,朝堂大事多由刘皇后独断主谋。苟邦达苦言相谏,天子不从。王灵徽就趁机在天子前进了谗言,便将苟邦达下狱。王灵徽深恨苟邦达,就与其一班同僚党羽合谋商议用计,时因上皇病危,口齿麻木,难以辨别,众人一齐奏称:“臣等在辽时,曾见苟邦达时常造心腹人与辽主往来,馈送礼物,告说若谤议朝事不祥,则可荣华有封,有他的亲笔呈览。”天子听了一面之词,又见捏造亲笔,病中惚闻此奏,不觉大怒道:“怪道这厮如此可厌!”便传旨将苟邦达绑出市曹处斩,众臣苦劝不听。
消息传报,因这秦翘素来与苟邦达有所旧交,那时闻得朝廷要斩苟邦达,大惊,连夜去见王灵徽,求他放人一马,那里会肯。王灵徽又知道苟邦达还有三个儿子苟桓、苟英并着养子苟三,非是亲生却乃隔壁王秀才之子,读得了圣贤书,又有心灵。苟邦达每去王家串门,都是夸耀不止,加之王秀才乃与苟邦达有通家之好。且王家贫寒,子嗣又多,便作一番顺水人情过继与苟邦达为三子。这苟桓、苟英武艺了得,早已外出自立门户,倒不足放挂心上。只是那苟三最为苟邦达所喜,倘若长成,深恐日后为害,王灵徽又假传圣旨,捉拿苟邦达的眷属进京,除灭了以杜后患。苟邦达的夫人闭门自尽,只拿了幼子苟三到来。秦翘一闻此信,念及昔日同袍之礼,知道王灵徽不肯,索性再三哀求王灵徽门生林仙设法去救拔苟三。原来这林仙自随王灵徽富贵之后,最好风水,闻得秦翘祖上有块坟地在东京城外凤凰山内,端的水抱沙环,龙飞凤舞,多少高手地师都说此地当发十八世公侯将相,秦翘却拿来葬了他的双亲。林仙方才晓得,正要商量谋算他的,一时不便开口。适值秦翘携重金来求他放过苟三一命,林仙听了,正中下怀,就假醉着笑道:“仁兄要我抬手救那苟三一条贱命却是不难,然仁兄须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仁兄肯把那凤凰山的牛眠佳城相让,我立救苟三。”秦翘咬牙一口应承了,真把双亲的灵柩移去别处葬了,将那地献于林仙。林仙得了那地,大喜,连忙设法与秦翘定计,差心腹人依计就半路上放了苟三,只做了个中途脱逃。也免不得费了些钱财,买通了王灵素的左右。秦翘又使金银去里外打点,合力在王灵素前弥缝。王灵素却被瞒过,便各处行文严拿。
那苟三得了性命,就与秦翘商议投奔何处去。秦翘道:“不如去莱州马陉镇投奔陈奂将军。”苟三称是。二人夜行昼伏,不荀几日便赶到莱州马陉镇,来投指挥使陈奂。原来这陈奂乃是昔日苟邦达帐下的将弁,祖贯幽州人氏。为人甚讲恩义,又有一身好武艺,深晓兵法,为人精细。当时收留二人在家中住了多日,怎奈四周官文缉捕得紧,陈奂便也弃了官职不做,连同苟三、秦翘二人逃奔去山东登州府牟平县的王洲家里。那王洲乃是陈奂自小好友,深有义气,只是时运不佳,未得入官,便在牟平县里开了一家酒店,干着杀牲口的勾当。怎奈那小本经营,官府科派摇役十分烦重,王洲早是心有怨念。那日陈奂领了苟三、秦翘二人投奔到来。陈奂说起是旧日的小主。王洲见了甚喜,便藏了他三个人在家里避祸。不觉便是数年光景。
忽然一日,王洲的胞弟王灭却返还家中,竟一口撺掇着自家兄长上山入伙,原来这王灭早时曾做过登州强匪,却为那兵马提辖阎煌锦所败,暂且潜身绿林,待到风头一过,王灭欲待报仇,便来同家中与自家兄长相商,进而识结苟三几人,恰好巡捕文书一日密比一日。众人都不胜其烦。王洲便叫众人坐下商议道:“眼下这厮如此查察我等,不如听得我兄弟的话,权去落了草罢,不知三位肯同去否?”秦翘三人想了一想,实也无路可奔,叹口气只得应了。三人问到何处去落草,王灭道:“我常说起投北二百五十里处本有一座杨家庄。庄主名唤杨忠,乃是先帝时殿帅。早时曾纵横沙场,又因刚正不阿,不悟官场之道,贬黜京师,便来此建了杨家庄,官府强盗都不敢去惹。”众人道:“兄弟莫不是要我等去奔,却有何人可引?”王灭道:“那杨家庄建立初时全赖其主管孙无为鼎力相助。孙无为却是弟之好友也。”众人大喜,便去奔投。
来及此处,那庄主杨忠喜不自胜,果然收留,原来杨忠文武双全,虽是遭难,家业丝毫未有衰微。杨忠又素来爱慕过往英雄,所投之人不计其数,附近山头皆被买下,安置其身。杨家庄自此也改叫登云寨,八字向开,面围登州。当下苟三几人来,杨忠便听孙无为之语,因那神庭山两个头领金直、白穆本领低微,不堪大事。杨忠便将苟三、秦翘二人派遣安置神庭山上,资助金银,供其草创之本。陈奂、王洲、王灭自留登云寨中听用。过不数日,神庭山上又是觅新来一英雄,名唤辛河。本是朝中八十万禁军教头,因其弟辛汶在朝中与一班腐儒交恶,竟遭谗言,迫害而死,祸及家眷。辛河只得弃官而逃,又因其父早时曾与杨忠结义。辛河便来奔投杨家庄,正巧杨忠得报说苟三虽是满腹经纶,却不过一妒贤嫉能之人。此些时日,交恶众人。故而寨中人人哀怨,杨林见状,便将辛河派去神庭山上静观其变,不在话下。
前话休繁,且回正传。只说当时孙无涯一行人来到神庭山下金沙滩处上岸,孙无为先是叫个人上山去通报一声,过不多时,早见数十个小喽啰下山来,接引到关上。那寨主苟三领着寨中四个头领辛河、秦翘、金直、白穆出关迎接。孙无涯等人慌忙施礼,苟三答礼道:“小可苟三,平日里久闻孙大王说起孙国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临草寨。”孙无涯道:“孙某不过乃一乱世祸首,为人甚是粗卤。今日事在藏拙,得已收纳,只甘心与头领帐下做一小卒,不弃幸甚。”苟三道:“休如此说,且请到小寨再有计议。”一行从人都跟着两个头领上山来。到得大寨聚义厅下,苟三再三谦让孙无涯一行人上阶。孙无涯等人自在右边一字儿立下,苟三与众头领在左边一字儿立下。一个个都讲礼罢,分宾主对席坐下。苟三唤阶下众小头目声喏已毕,一壁厢动起山寨中鼓乐。先叫小头目去山下管待来的从人,关下另有客馆安歇。
且说山寨里宰了一头黄牛、五个羊、两个猪,大吹大擂筵席。苟三又教取白玉一双,送与无涯。众头领饮酒中间,孙无涯乘着酒意,一时竟把胸中之事,从头至尾都告诉苟三等众位。苟三听罢,骇然了半晌,心内踌躇,做声不得。自己沉吟,虚应答筵宴。辛河、秦翘听了,却各有变色,自行盘算。至晚席散,众头领送孙无涯等众人关下客馆内安歇,自有来的人伏侍。孙无涯只是不住地把玩那白玉,心中欢喜,便对孙无为等人说道:“那杨忠有心要试我,却万不曾料得这苟三头领如此错爱,此恩不可忘报!”孙无为却只是冷笑。孙无涯道:“兄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孙无为道:“兄长向来胸怀韬略,今日怎会未有察觉。你道这苟三真肯收留你等?兄长不看他的心,只观他的颜色,动静规模。”孙无涯大惊道:“我见了这白玉,一时欢喜地紧了,不曾看得,却不知观他颜色怎地?”孙无为道:“兄长不看他早间席上,苟三与兄长说话,倒有交情。次后因兄长说出杀了许多官兵捕盗巡检,建国称尊,又深受杨忠哥哥器用,文韬武略如此精通,他便有些颜色变了,虽是口中应答,动静规模,心里好生不然。他若是真有心要收留哥哥,只就早上便议定了坐位。何必等到来日?想是便要驱哥哥去了。”孙无涯大惊道:“如之奈何?”孙无为笑道:“兄长勿忧,关节只在这几个余下头领上,秦翘这个汉子,虽是心肠不坏,却自是粗卤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辛河那人,原是京师禁军教头,大郡的人,诸事晓得,今不得已而坐了第三位。杨忠哥哥把兄长安插于此,本意便要试探兄长之能,却不早间见辛河看苟三答应兄长模样,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气,频频把眼瞅这苟三,心内自己踌躇。我看这人倒有顾眄之心,只是不得已。且看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并。如此杨忠哥哥便对兄长当要刮目相看。”孙无涯道:“全仗兄弟妙策良谋,可以容身。”孙无为笑而不语。当夜众人便是安歇了。
次早天明,只见人报道:“辛大王前来相访。”孙无为便对孙无涯道:“兄长且看,这辛河果来相探,正中俺计了。”几个人慌忙起来迎接,邀请辛河入到客馆里面。孙无为向前称谢道:“夜来重蒙恩赐,拜扰不当。”辛河道:“小可有失恭敬。虽有奉承之心,奈缘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孙无为道:“我等虽是不才,非为草木,岂不见头领错爱之心,顾眄之意。感恩不浅。”孙无涯再三谦让辛河上坐,辛河那里肯。推孙无涯上首坐了,辛河便在下首坐定。孙无为等人一带坐下。孙无涯道:“久闻教头大名,不想今日得会。”辛河道:“小人旧在东京时,与朋友交,礼节不曾有误。虽然今日能勾得见尊颜,不得遂平生之愿,特地径来陪话。”孙无涯称谢道:“深感厚意。”孙无为便动问道:“小生旧日久闻头领在东京时便十分豪杰,不知缘何因令弟遭诬而与京官不睦,致被陷害?向后不知谁荐头领上山?”辛河道:“若说令弟遭陷害一节,但提起,毛发直立,又不能报得此仇!来此容身,皆是杨忠哥哥举荐到此。”孙无为道:“莫非杨忠哥哥曾与将军有恩么?”辛河道:“正是此人。”孙无涯道:“小可多闻人说,杨忠哥哥仗义疏财,接纳四方豪杰,江湖曾说是因反那新皇为帝而遭迫害,虽知辛头领今番埋没在此,那日却如何能勾会他一面谢恩也好。”孙无为又对辛河道:“小弟伴杨忠哥哥多久,早知他是个名闻寰海,声播天下的人,将军若非武艺超群,他如何肯荐上山?非是无为在此过称,理合苟三让这第一位头领坐。此合天下公论,也不负了杨忠哥哥之书信。”辛河道:“承先生高谈。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杨忠哥哥,非他不留我辛河,诚恐无有投名之状,负累他不便,自愿上山。不想今日去住无门,非在位次低微。且这苟三心术不定,语言不准,失信于人,难以相聚。”孙无为道:“苟头领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如何心地倒恁窄狭?”辛河道:“今日山寨天幸得众多豪杰到此相扶相助,似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怀妒贤嫉能之心,但恐众豪杰势力相压。夜来因见兄长所说众位杀死官兵一节,他便有些不然,就怀不肯相留的模样,以此请众豪杰来关下安歇。”孙无涯便道:“既然苟头领有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发付,自投别处去便了。”辛河道:“众豪杰休生见外之心,辛河自有分晓。小可只恐众豪杰生退去之意,特来早早说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这厮语言有理,不似日昨日,万事罢论;倘若这厮今朝有半句话参差时,尽在辛河身上。”孙无涯道:“头领如此错爱,俺弟兄皆感厚恩。”孙无为便道:“头领为我弟兄面上,倒教头领与旧弟兄分颜。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时,小生等登时告退。”辛河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量这一个泼男女,腌臜畜生,终作何用!众豪杰且请宽心。”辛河起身别了众人,说道;“少间相会。”众人相送出来,辛河自上山去了。
当日没多时,只见小喽啰到来相请,说道:“今日山寨里头领,相请众好汉去山南水寨亭上筵会。”孙无涯道:“上复头领,少间便到。”小喽啰去了。孙无涯问孙无为道:“先生,此一会如何?”孙无为笑道:“兄长放心。此一会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辛河必然有火并苟三之意,他若有些心懒,小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不由他不火并。兄长身边各藏了暗器,只看小弟把手来拈须为号,兄长便可协力。”孙无涯等众人暗喜。辰牌已后,三四次人来催请。孙无涯和孙二并着其余几员丁壮身边各是带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结束得端正,却来赴席。只见秦翘亲自骑马又来相请。小喽啰抬过七乘山轿,七个人都上轿子,一径投南山水寨里来。到得山南看时,端的景物非常,直到寨后水亭子前,下了轿。苟三、辛河都是都出来相接,邀请到那水亭子上,分宾主坐定。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时,但见:
四面水帘高卷,周回花压朱阑。满目香风,万朵芙蓉铺绿水;迎眸翠色,千枝荷叶绕芳塘。画檐外阴阴柳影,琐窗前细细松声。一行野鹭立滩头,数点沙鸥浮水面。盆中水浸,无非是沉李浮瓜;壶内馨香,盛贮着琼浆玉液。江山秀气聚亭台,明月清风自无价。
当下,苟三与两个头领秦翘、辛河坐在左边主位上,孙无涯与孙无为、孙二等人都是坐在右边客席。阶下小喽啰轮番把盏。酒至数巡,食供两次,孙无涯和苟三盘话。但提起聚义一事,苟三便把闲话支吾开去。孙无为把眼来看辛河时,只见辛河侧坐交椅上,也把眼来去瞅苟三身上。
看看饮酒至午后,苟三便回头叫小喽啰:“取来。”三四个人去不多时,只见一人捧个大盘子里放着五锭大银。苟三便起身把盏,对孙无涯说道:“感蒙众豪杰到此聚义,只恨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许多真龙。聊备些小薄礼,万望笑留。烦投大寨歇马,小可使人亲到麾下纳降。”孙无涯道:“小子久闻大山招贤纳士,一径地特来投托入伙。若是不能相容,我等众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赐白金,决不敢领。非敢自夸丰富,小可聊有些盘缠使用。速请纳回厚礼,只此告别。”苟三道:“何故推却?非是敝山不纳众位豪杰,奈缘只为粮少房稀,恐日后误了足下,众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说言未了,只见辛河双眉剔起,两眼圆睁,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来时,也推道粮少房稀。今日无涯兄长与众豪杰到此山寨,你又发出这等言语来。不念旧恩,妒贤嫉能,是何道理?”孙无为便说道:“辛头领息怒!自是我等来的不是,倒坏了你山寨情分。今日苟头领以礼发付我们下山,送与盘缠,又不曾热赶将去。请头领息怒,我等自去罢休。”辛河道:“这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浊的人!我其实今日放他不过!”苟三厉声喝道:“你看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语来伤触我,却不是反失上下!”辛河大怒道:“量你只仗着父辈名声,怎做得山寨之主!”孙无为便道:“无涯哥哥,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坏了头领面皮。只今办了船只,便当告退。”孙无涯几人便起身要下亭子,苟三留道:“且请席终了去。”辛河把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抢起身来,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掿的火杂杂。孙无为便把手将髭须一摸,孙无涯、孙二便上亭子来,虚拦住苟三,叫道:“不要火并!”孙无为一手扯住辛河,假意喊道:“头领不可造次!”孙无涯也隔远假意劝道:“休为我等坏了大义!”其余几员家丁便眼疾手快,前去帮住秦翘。此番阵仗吓得小喽啰们目瞪口呆,金直、白穆虽是看到,却不敢上前去拦。辛河拿住苟三,骂道:“你苟三不过乃一个山野秀才,亏了王灭得到这里。杨忠哥哥这等接纳,好意资助你,周给盘缠,与你相交,初时举荐我来,尚且许多推却。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又要发付他下山去。这神庭山便是你的?你这嫉贤妨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之才,更也做不得山寨之主!”秦翘本待要向前来劝,又被这几个家丁紧紧帮着,那里动弹的了?苟三那时也要寻路走,却被孙无涯、孙二两个拦住。苟三见头势不好,口里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里?”虽有几个身边知心腹的人,本待要来救,当下见了辛河这般凶猛头势,谁敢向前!辛河拿住苟三,骂了一顿,去心窝里只一刀,肐察地搠倒在亭上。可怜苟三得了一时风光,今日死在辛河之手。正应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孙无涯见杀了苟三,各掣刀在手。辛河早把苟三首级割下来,提在手里。吓得那秦翘等人都是跪下说道:“愿随哥哥执鞭坠镫!”孙无涯等人慌忙扶起众人来。孙无为就血泊里拽过头把交椅来,便纳辛河坐地,叫道:“现下如有不伏者,将苟三为例!今日扶辛河头领为山寨之主。”辛河大叫道:“差矣,无为哥哥!我今日只为众豪杰义气为重上头,火并了这不仁之贼,实无心要谋此位。今日无为哥哥却让此第一位与辛河坐,岂不惹天下英雄耻笑!若欲相逼,宁死而不坐。我有片言,不知众位肯依我么?“众人道:“头领所言,谁敢不依?愿闻其言。”辛河指着众人说道:“据辛河虽系禁军,遭配到此,今日为众豪杰至此相聚,争奈苟三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推故不纳,因此火并了这厮,非辛河要图此位。据着我胸襟胆气,焉敢拒敌官军,剪除君侧元凶首恶。今有英雄孙无涯,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今日以义气为重,立他为山寨之主,好么?”众人道:“头领言之极当。”孙无涯道:“不可!自古强兵不压主。辛河强杀,只是个远来新到的人,安敢便来占上。”辛河把手向前,将孙无涯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头,请勿推却。若有不从者,将此苟三例!”再三再四扶孙无涯坐了。辛河喝道:“众人就于亭前参拜了。”一面使小喽啰去大寨里摆下筵席;一面叫人抬过了苟三尸首;一面又着人去山前山后,唤众多小头目,都来大寨里聚义。从此孙无涯便在神庭山安身,孙无为还回登云寨去,各自相安无事,却又教另一个本家兄弟孙无名驻扎神庭山,以便两边探听消息。不觉便又是五年光景。
忽然一日,小喽啰来报:“登云寨有使者来。”孙无涯便叫请上来,那使者上堂拜见过,便道:“杨大王恭请孙寨主,往登云寨赴喜宴去。”孙无涯道:“既是杨大王相请,合当前去,只不知有何喜来?”使者便说出一段缘由来,原来杨忠虽已年届七十,膝下却无一个子嗣。他早年曾有一子,名唤杨高的,数十年前便已亡故了,其后一向不曾有子。不想数月之前,鸿福来至,其小妾忽然有孕,于这一日足月诞下一子,杨忠大喜过望,取名为杨林,大设喜宴,遍邀诸山头领,都来作贺。孙无涯听时,不由一怔,半晌方道:“果然大喜,还请还告杨大王,待在下少顷备过贺礼,便去相陪。”使者领诺而去。这孙无涯见那使者去了,忽地便软在椅上,长叹不已。山寨众人见状,俱是不解。辛河上前道:“今日杨大王得嗣,登云寨大业后继有人,此亦是我诸山的福分,兄长为何反叹了气来?”孙无涯道:“我非为此事不喜,只是闻见此景,不由记起我那三个失散的皇子了。而今已有安身立命之地,却不知他们是生是死,所在而处。如何不痛贯肝肠也?”说罢竟掉下泪来。辛河听时,便道:“哥哥勿忧,小弟今便带同得力儿郎,往四处寻觅,誓将这三个侄儿寻回。”孙无涯听时,喜道:“若果能寻回时,贤弟便是我孙无涯的大恩人也!”言讫便要起身下拜,辛河忙一手托住,二人相视大笑,当下辛河便点了一百余个干练的小喽啰,各自扮作客商、脚夫、巧者等辈,往各处去寻。这边孙无涯自备了礼物往登云寨相贺,不题。
却说辛河等人离了神庭山,便一路向西南而去,只是留心右额角处有疤痕的孩童,不觉便是数月,犹自寻不着,辛河虽是焦恼,却也无方,这一日正到得滁州地面,寻了半日,仍是不见,喽啰们都道饿了,辛河便拣了一处酒楼,众人各自进去,只作互不相识地分开坐了,那酒保见辛河一副贵相打扮,只道是富家子弟,便上来迎住,安排了楼上小间。辛河便叫打两角酒来,和些鸡鸭菜蔬一发都摆好在桌上,自己同几个亲随喽啰一道儿都坐了来吃。正吃间,忽然听得间壁阁子中聒噪,辛河便叫酒保道:“间壁那阁儿中,怎地如此喧闹?直将本公子吃酒的雅兴都败尽了!”酒保忙躬身道:“公子恕罪,只为本处一个小乞儿,常在此处讨要钱财,只为他是个童儿,不能赶得去,却才不知怎地,竟叫他走到间壁那阁子中去了,那里客人不与他钱,他便闹,不想叨扰了公子,请公子千万息怒。”辛河听得如此,沉吟片刻,便道:“这等人也忒不爽利,为着几个钱便和一个孩儿相闹,不是磊落做派。你且将那乞儿叫了来,待我与他几贯钱钞,打付了他去也罢。”酒保见辛河欲散财行善打发了这个麻烦,心下自是暗喜,便自去叫那乞儿。数内一个喽啰道:“我等此番是来寻孙兄长子嗣,哥哥却何必管此闲事,误了前程来?”辛河道:“你们省得甚么?主母并那三个孩儿本是落难之人,我等如何能料他们境地?间或成了乞者,却也未可知。我等怎可不处处留心?”须臾,酒保引了那乞儿来,辛河见时,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儿,便叫酒保下去,让那孩儿上来,拂开他额处乱发,只见果有一道疤痕,心下已然有了些定处,便问他道:“你这孩儿父母哪里去了?如何作得乞儿?”那孩儿只是不答,辛河又道:“我观你气度,不似贫苦人家子,不知家中却有何变?以致做了乞儿?你却只顾说来,我等不是那不善之人,必不说与旁人知晓。”那孩儿犹自无语,辛河便又自桌上取过一块糕饼,递将过去,那孩儿想是饿极了,接过去便一口吞将下去,辛河道:“既吃了我这糕饼,便应晓得我断无害你之心,还不能说么?”那孩儿方道:“我原是徽州人氏,因养父获罪,母亦被害,故与两个弟弟流落江湖,不幸三弟患风热症而亡,又逢着一伙乱兵,将二弟面上打了一掌,从此落下个癫疾来,好容易来至此间,衣食无着,故而于此以乞为生。”辛河听他是徽州人,不由将眉一皱,又道:“你却才言你养父获罪,不知你生父哪里去了?”那孩儿道:“我兄弟三人却不曾见过生父,只是养父就刑之前,母亲方才告我兄弟生父之事,言其名唤孙无涯,只因恶了朝廷,不知何处去了,教我等自去寻找,兀奈天下之大,何处寻得?”
原来那日官军杀入唐楚国后宫中,申氏并三个孺子藏于花园假山下暗道中,却是李冲、王武二人一同将其搜出,彼时那王武亦中意申氏,兀耐自身却是有贼心无贼胆,只得作罢。数日后大军班师,朝廷各与赏罚。洛云因不曾擒得渠魁,更兼损了八员将佐,反遭降职一等,降为御前带刀侍卫,从此再未得重用。力鹏奋勇在先,力挫群贼。官升一级,赏银五百两。张洲回调京师,于禁军金枪班任职,所阙职位,由房圳补替。李冲、王武,擒获伪妃,升任本处正副兵马总管,接替吕坤键位子。女将一员吴赛凤,授盱眙县君。不在话下。
却说这王武本与李冲是平级,而今却作了他的副职,心下颇有怨气。自思着欲寻李冲一个短处,参他一本。只是一直未曾寻得。不觉五年已过。恰巧是那李冲三十岁的寿辰,李府作宴,请得王武并其余一干同僚都来相陪。酒过三巡,李冲便邀众人于自家园中闲步,转了几弯,却见一个小门,为首一个正欲举步上前推时。李冲却忽地上前将其挡住,言此门后是一小阁,府上曾有一婢于其中悬梁自尽,是不祥之处,不宜前往。众人听闻此地不祥,也便住了步,各自向他处转去了。却说王武听得此言,心下大惑,暗自忖道:“昔日同为都头之时,也曾来过此园,却并不曾见有甚不祥之地,其中定有怪处。”当晚回府,装束一番,便径奔李冲府上,自外墙翻入那院中,却是一栋小房,隐隐听得里面有男女切切之声。那王武伏在窗一瞧,只见李冲搂着一个妇人,正在说些私话。王武看那妇人时,一眼便识得是申氏,心下又惊又喜,当下便偷出李宅,回至府中,召府上一个识文断字的仆役写了一封匿名书,告发李冲欺瞒上位,私匿朝廷钦犯。无数日,都省回文,着徽州知府梁里通亲率兵弁,严密拿捕。却说这徽州府衙的师爷,原与李冲有交,便去告知李冲,要他早做准备。李冲闻信,又惊又悔,欲待出逃,已是不及了。幸得王武只知李冲藏匿申氏,不知其收了孙无涯三子,当下只得教申氏收拾了一包金银细软,与了三个孩儿,教他们去寻生父。三个孩儿才从后门去了一刻,兵弁便到,宣了李冲罪行,便教将府内上下人等一律拿下,解赴都省。会审一过,便发了判状:李冲欺瞒上位,私匿钦犯,合拟处斩,念其旧日之功,加恩赐其自缢。申氏大逆不道,判弃市。府上其余人等,男子刺配三千里,女子没为官奴。李冲既死,王武便为徽州兵马正总管,其人原也是好色之人,这番升官后仍禁不得己欲,数年后为着一个寡妇,竟私杀人命,亦被仇家所参,下狱论死,羞愧难当,于狱中撞牢笼自尽而死。可叹李冲、王武二人,皆因贪色而失度,终至丧业亡身,后人有题七言绝句一首,单醒为人者,切不可因色失智心,道是:
红粉佳人体态妍,相逢勿认是良缘。
试观多少贪花辈,不削功名也削年。
且把闲话休提,仍说正话,却说当下这辛河闻听此言,扑地滚下椅来,抱住那孩儿道:“我的好侄儿,直教我等寻得苦也!”这孙鑫一时不知怎地,只是怔住,辛河便将火并苟三、众人寻嗣的事儿说了。孙鑫听时,不由得哭个不住。辛河自是宽慰他,待他收住泪,便道:“我的贤侄,此数年来苦了你兄弟了,而今且带我等去寻着你弟,共回神庭山见你父亲。”那孙鑫将头点了一点。辛河便唤酒保,与了一锭大银道:“承蒙看觑,不胜感激之至。”自随着孙鑫出了酒楼去。那分散了坐的喽啰们亦算还了钱,跟将过来。这孙鑫引着辛河一干人等转过一个街角,只见一个乞儿作一堆儿坐在檐下,正是孙无涯二子孙森。孙鑫上前去招呼他一声,那孙森只是痴呆不应,辛河见时,便唤一个也扮作乞者的喽啰背他,众人径出徽州,回返神庭山,见着孙无涯,备述前事,孙无涯虽痛申氏遇害,损了二子,却幸得长子尚全,大为欣喜,当下重谢辛河。杨忠闻听此事,亦遣人相贺,不在话下。
这边孙家既得一时阖乐,便一向无事,不觉便又过去一十三年光景,忽然一日,杨忠染病告危,因其子杨林尚幼,便召孙无为、陈奂、王灭、王洲几人都于床前。杨忠道:“子嗣年幼,还望众位念及同袍共事之情,勿让我杨家衰微。”就听孙无为上前道:“庄主,我兄长孙无涯文武兼资,大事尽可全全交由理办。”陈奂道:“如此岂不是将庄主大业拱手让人,反客为主?”孙无为道:“我孙无为耿耿忠心随庄主多年,岂会趁人之危,夺人家财,陈将军、王将军勇武虽好,却无成国之谋,我孙无为才干自也愧不堪我兄长,眼下少庄主年幼,乃多事之秋,唯我兄长有此大才,可为辅翊栋梁。”杨忠咳道:“无为兄弟追随我多年,我自不疑他忠心,只望诸位保我儿孙无忧便好。”陈奂见此,便也没得话再题,便依孙无为所言,恳请孙无涯来主事大局。杨忠已是聩聩无神,只把头偏向孙无为,抬手缓言,孙无为连忙跪于床前,紧握杨忠那手,杨忠道:“我与无为相逢于患难,不想今日竟会在此分别,倘他日有变,望你念及你我二人多年旧情,照料好吾之儿孙。”孙无为泣涕应了,杨忠听罢,方才闭目而逝。自此诸山大权尽归于孙无涯一人之上。说也巧极,那边朝廷亦传英宗驾崩之信,群臣拥立大天王为皇,是为神宗皇帝,登基荀年便是破格启用王荆公为相,大兴青苗、免役二法变革,谁料官弁守旧,贪腐不减,四方流民大起,天下骚动,淆乱法度。孙无涯见了,就神庭山外开设粥篷,吸纳来此,壮大根羽。又自这流民中觅了两个女童为孙鑫、孙森养媳。春去秋来,时过境迁。转眼已是十年荏苒,贤相挪移,天下骚动,蝗灾赤地,笔笔列数,朝廷法度愈坏,四方灾民越起,只道神庭山处有生机,潮泉涌来。神庭山虽富,怎可养此浩浩群饥,恰好山中喜讯又传,孙鑫、孙森各诞子嗣。孙鑫一子名唤孙子路,孙森二子分别唤作托天、灭天。孙无涯见此,又听山中传报库存将空,便将那先前所用的那般疼热之语再度去哄这山中灾民,可怜那一汪愚民,竟被此等之语蛊惑,甘为其卖命。
孙无涯见状,便召山中大将商议,攻打那处州府,抢掠钱粮。辛河道:“传闻蓬莱县近日有官员调度,形势动荡,机不可失。”秦翘也道:“何况家业终归子嗣所传,大哥何不让皇子此番出征历练一番,也保后世无忧。”孙无涯点点头,道:“言之有理。”当时便点孙鑫、秦翘、辛河、金直、白穆、龙琅之子龙和、龙琊之子龙休,共是六员大将伴随,八万大军出征,兵发蓬莱县。
只说众人领兵杀到蓬莱县前,秦翘挺着一根铁枪,一马当先,放开霹雳喉咙,大叫道:“神庭山来此要粮,快快开门,纳粮不杀!”却见城门开处,一员虎将手捧擂鼓瓮金锤飞撞出来,竟是那虎将力鹏,受调令调来此处为兵马总管。力鹏大骂道:“又是你这杀不尽的孙贼,犯了弥天大罪,老爷正恼恨先前未得杀你满门,出我胸中这口怨气!”孙鑫咬牙大骂道:“秦先锋且上,捉住这厮生嚼!”秦翘听了,骤马挺枪,直抢力鹏,力鹏纵马来迎,大吼一声,“甚么挫鸟来!”一锤早把秦翘首级砸成齑粉,落于马下,孙鑫大惊。只见军中闪出一员大将,喝道:“莽汉莫要逞凶,金直在此!”手舞双刀飞马迎战,只三合,吃力鹏一锤打入胸肋,吐血毙命。力鹏方把锤收回,早有一将出马大叫:“白穆在此,贼人受死。”轮开山斧来敌力鹏,不上五回合,早已中锤落马。力鹏大吼道:“先前那小厮在何处,老爷要捉你来下酒吃!”孙鑫早是吓破心胆,在牙旗处望见力鹏奔来,当即纵马要跑,力鹏大锤开路,身后官兵也是奋勇。早是追上,吓得孙鑫几乎落马,幸亏龙休、龙和二人上前死命敌住力鹏。可笑这二人那是对头,早被力鹏一手一锤,龙休头顶开花,龙和面目稀烂。
眼看力鹏如此神勇,不觉恼动一位英雄跃马前来,大喝道:“休要猖獗,你认得我辛河否!”力鹏一心要杀孙鑫,那会答话,举锤直打,辛河连忙举钺迎住。战到四五十合,辛河交锋未定,却是断不敢放走力鹏,孙鑫回身看见,便叫道:“辛将军努力,休放这贼徒过来!”力鹏大怒,恨不得直冲上来打杀孙鑫,却又吃辛河舍命挡住。力鹏一时撞不开辛河,又见孙鑫趁机飞马要跑,便抬手一锤战开辛河,另一只手上虎臂发力,大锤甩去,正中孙鑫后背,锁子甲早碎,孙鑫大吐一口鲜血,伏在马上,任马儿拖了回去。辛河眼见孙鑫已是脱走,自家又一时赢不过力鹏,也只得驾马飞逃,力鹏眼看追赶不上,大骂道:“贼人只敢跳梁,再敢来犯,且看老爷这大锤砸他一个稀烂!”便收兵回城去了。
众军败逃回山寨,孙无涯欲哭无泪,损兵折将且不说,太子孙鑫又是身负重伤,那里医得回来,不过一夜,呜呼哀哉。寨中又是缺粮,只得菜人掘尸,暂且度日。自古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自打那孙鑫病死,这孙无涯便愈发乖张,每日忽喜忽悲,不辨饥寒。又过得数年,三孙皆长大成人,孙无涯便以孙鑫嫡子孙子路为太孙,那孙森依旧每日痴颠,只得养在家中,连同孙托天、孙灭天二子亦不得重用。孙子路十九岁时,神庭山忽现一赤尻白猿,每每月夜独坐于山巅之上,逢人则如狼顾鸱张,血目而视。山中人兽莫不惊怕,唯有孙子路来时,竟会毕恭毕敬,似在拱手做礼一般。忽一日,孙子路梦得那猿猴手捧仙丹,递与身前,转瞬惊醒,旦日便为其子孙圣啼哭降生,大为惊奇。
又说那孙托天、孙灭天本不服孙子路无才无德,只因其父为长子便得了太孙之位,索性每日便在孙无涯面前百般诋谮。孙无涯从此不喜孙子路,冷落异常,数年如一,更有一次,险些为孙无涯所杖杀。转过一年,那孙托天、孙灭天二人又进谗言,让孙子路领兵下山借粮。不想又碰着那老冤家力鹏,虽已年过花甲,却仍精神矍铄,仍旧使得动那对金锤,引着两个徒弟“驱狐神”丁保、“刺狼将”叶诚,又有那京城比武大胜番将的“雄威将”吴玮璠相助,七战七胜,竟将孙子路杀了个片甲不留。
自此孙子路每日无比忧恨,加之发妻突然暴毙,一怒之下气火攻心,病危床榻,无人照料,弥留之间,却见一老者闪至身前,孙子路思道:“莫不是我大限已至。神人来渡我了?”便勉强哼了一声道:“何人来此?”却见那老者上前,摇动孙子路身体,复又叩首道:“太孙,老仆孙慈顿首。”原来此人乃是龙家府上一个老仆,后又随了孙家之姓,唤作孙慈,曾于龙王寨破时保护龙和、龙休突出重围,而今已将至八十岁矣。这孙子路一听时,猛然精神振奋,伸出右手道:“我为族中灭天、托天二兄弟所嫉恨,每日只在大父前诋毁,而今奄奄将亡。止有你还念顾,此恩重矣!”孙慈哭道:“老仆受故太子之恩,没齿难忘,而今竟不知太孙如此困顿,是我失了计较,实当万死!”孙子路撑起身道:“老叔切莫折煞自身,我却有一事相托。子路有一子,乃名孙圣,是我妻子潘氏所生。而今其母已亡,我又眼见不得活了。此处已保不得其性命,惟有托孤与老叔,带了他远去,使他每日食尚果腹,幼时我曾得神人托梦,言我子嗣必有龙命,若是神人真真在此有灵,只求日后必佑我儿一生平安矣!”言毕孙子路呕血数升而亡。
这孙慈见孙子路已死,又哭了一场,自是转身而去,走至山后一间小屋,就见其中床上卧着一个孩儿,便是那孙子路之子孙圣,模样生的古怪,身穿一件白布短小直裰,面容羸瘦,不满四尺,圆眼睛,查耳朵,已是数日不曾进食矣!那小孩见着孙慈满面凄容,心下已是猜着七分,却只是木木地坐着,孙慈将前事说过,又言要引他去,孙圣自是应了。当下孙慈至伙房卷了十数张面饼,连同一壶水,都作一个小布包裹了,带了孙圣,星夜离了神庭山,奔东南方去了。
且说孙慈、孙圣一老一少昼夜赶行,过得三日,身上干粮也是食尽,到了午时,孙慈看那山路崎岖,也是叹息道:“此处人烟稀少,怎的好求点小菜饭来与少主吃。”正说间,孙圣猛闻得一阵粥香。便拉孙慈一同前去,爬至坡后,走出空地看时,只见山脚下有一夥男女老少各捧破碗排队领粥汤炊饼。孙慈、孙圣连忙下山,孙慈排至队后,开言问道:“不知此处是那个仙圣普渡,可否容我二人饱餐一顿。”中有几人道:“你怎的不知,此处乃是唐天师道观,俺们这彪穷乡村民多得他救养,方才有口粥喝。你们二人若是也要,自去后山道观里拜访,回取便是。”孙慈听了甚是惊喜,暗道:“我曾听闻昔年王韶大破西夏时曾得一位天师相助,莫不就是此人?”连忙化了两个炊饼交与孙圣道:“少主且在此等候,老奴且去道观中拜访天师。”孙圣应了。
见孙慈走远,孙圣肚中实在饥渴,便把那两个炊饼一气吃下,又无清水相助,频频只是噎声不断。添粥那几个道童见此皆大笑不止,中有一个道:“这般猴急下肚,只怕是糟践这好面炊饼了。”孙圣听了立时大怒道:“你这厮好生无礼,可信我打你满地找牙!”那道童听了也是怒道:“那里来的眼瞎乞丐,今日且叫你知我符犼威风。”符犼一面闪至孙圣身前,拽拳便往孙圣脸上打。孙圣见了,霍的闪过,孙圣抬手一掌,早把那符犼左脸打肿,翻倒在地。
符犼起身大怒道:“陆獬师弟、寿猄师弟、席獨师弟,且和我一起来打这小厮。”话音未落就见发放炊饼的几个道童一并奔来相助。孙圣见时,这陆獬生的骨瘦如柴,身体耸直。那寿猄生的胖面肥腰,五短身材。那席獨生的面如锅底,眼小肩宽。孙圣心中暗暗惊道:“却是那里搬来的三个怪婴。”三人皆是圆睁二目,喝道:“便是你这厮打伤了我符犼哥哥。”孙圣啐一声道:“自家技不如人,却还敢叫帮手来。””三人听罢,怒不可遏,一齐上前,拳雨纷飞,孙圣抬手相招,一人架住四人撕斗,竟是不遑多让。那一彪饥民见得几人架势,一哄都走了。
五人正扯斗间,却见一人撞入垓中。孙圣看时,竟是那老仆孙慈。只看孙慈摊开双臂,保着孙圣在怀中,犹如牝护雏鸡一般,叫道:“少主莫忧,老奴在此,谁人皆不可伤你。”符犼四人围着孙慈一阵拳打脚踢道:“你个老虏快滚!”孙慈闷哼数声,仍是死死护住孙圣。孙圣见状也是叫道:“慈叔闪开,且看我打这几个小厮!”孙慈那肯,只把孙圣好生护在身下。六人正在拉扯间,就见天边降下一朵白云,一人自上缓步踏出。二人看时,只见那人生得鸾姿凤态,长髯广颊,方瞳碧眼,仙风道骨,却不知是何路先圣来。符犼几人大惊道:“师父怎的来了?”那仙圣看了符犼等人一眼,厉声斥道:“自家学艺不精,怎敢迁怒他人,欺凌老弱。”抬手一挥,只见几个金甲神人自虚空里钻出,揪着四人衣领,一下遁走。那仙圣转身又搀扶起孙慈道:“弟子违规,有失书礼,还请二位见谅。”孙慈连忙做礼道:“多谢天师在此施恩。”那仙圣笑道:“不过野菜粗饼,岂堪此夸。”孙慈道:“恩公却说那里话?我等也不是精细之人,那需甚细脍,只是一饱便彀。”那仙圣便又自案桌上取了粥饼,拿来与这俩老少吃。二人实则饿极了,也不顾甚么软硬滋味,拿起便吃。那仙圣自坐了看他两个大吃,笑道:“这等粗食,二位却如此抬爱,想是困窘的急了罢。”那孙圣听得此言,心里不服,便叫道:“区区一吋之困,何足道哉?待得日后腾达,这等事只在笑间。”那仙圣见他这般轻狂,却不由得生出些别意来,笑道:“小友这等自爱,老夫甚是中意,想来小友此等贵气,日后必有作为。”那孙慈见二人言笑,惟恐孙圣出言无状,连忙赔罪,不想那仙圣却道:“此儿人困志高,实乃大用之材。他既有青云之志,却好老夫这一身修为,无处相传,而今正好襄助他一程。”孙慈听说,知是逢着了大修为之人,急起身拱手道:“承蒙仙长抬爱,岂敢不从?不知仙长尊姓大名?”那仙圣笑道:“老夫诨名,乃见首神龙唐益是也!在这蛇豹山中修习数十年,颇有所得,今日幸得这个好儿郎,吾志遂矣!”孙慈心中惊道:“莫不就是那年征伐西夏时曾显灵助王韶将军得胜的仙圣么?”连忙叫孙圣行拜师大礼。那孙圣何等悟性?见着这般,亦知逢着了大机缘,当下便执了弟子礼。唐益点首,抬手一挥,只见眼前仙气缭绕,钟声袅袅,童子采药,素纱白衣,先前荒芜之景,转眼竟是一番清雅之地。二人大惊,身后唐益缓步上前道:“此乃西华毛天师云游至此所修之观,传此吾辈已经四辈人矣,此后你们祖孙二人可尽在此安歇。”二人谢恩未罢,又见符犼几人鼻青脸肿,各自上前赔礼道:“先前我等粗鲁,还请孙师弟莫要记怪。”孙圣笑道:“怎会,还请今后众位师兄多多照料。”众人心结已解,谈笑甚欢,自此孙圣便一面留在这蛇豹山中修起道来,一面安养孙慈天年,不在话下。
且说孙圣每日只在蛇豹山上随唐益练功修道,不分春秋日月,这日天清气爽,唐益偶来出关,携着孙圣下山采买经文,一路走来,不觉已是到了一座亭前,夕阳在山,唐益自坐当中打坐,孙圣手捧几卷经书,正要寻路下山,抬头一看,那路口正遇着一乞儿。那乞儿见着唐益、孙圣二人却是连忙一礼。只因这一下,有分教:
相逢萍水,聚谈此日经纶。
同事干戈,建立他年事业。
毕竟这个乞儿何人是也,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八员神庭山将佐:
孙鑫、秦翘、金直、白穆、龙和、龙休、孙森、孙子路
折了两员官军将佐:
李冲、王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