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阳光格外大方地垂落人间。
道观简陋,但比起村中的屋子已经算得上精致,屋顶上铺着整齐瓦片,秋雨落时雨水顺着屋檐流淌,啪嗒砸在青石砖上。
时间久了,砖石上多出一排水坑,叫地面坑洼不平,走路都硌脚。
于是薛镜辞又捣鼓回来沙土,让阿裴搅拌着铺平地面。
狸猫跳到庭院中的枫树盯着他监工,自打被骂了丑猫以后,系统格外针对这小屁孩,每每发现他偷懒就迅速地喵嗷喵嗷乱叫,非要将薛镜辞喊来才甘心。
阿裴蹲在地上和泥,烦躁地看了看那丑猫,等阵大风吹过,更烦躁地盯着院子里那棵枫树。
和那只丑猫一样,这棵老枫树也是个大麻烦,每天起床看见一地的红叶子,就什么好心情都没了。
扫了又掉,掉了还要扫,白天还要去割麦子。
这讨人厌的秋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少年盯着老枫树,心里幻想了无数次趁着晚上把树砍掉,一劳永逸。
顺便将树上那只丑猫也丢出去,碍眼的蠢东西。
不知不觉,他已在这道观有小半月,天生地养的野孩子皮糙肉厚,肩膀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只剩个狰狞的疤。
等他终于抹平地面,又不敢走,生怕那坏心眼的丑猫会踩上去,弄坏还没干透的地面,喝了两大碗水,索性坐到树荫下乘凉。
蝉鸣声烦,秋老虎果然名不虚传。
他半眯着眼,咬着一根甜叶子乱嚼,嘴巴里的苦味驱散些许,漫不经心地看着道观正殿的窗户。
薛镜辞正端坐在那,趁着阳光看书。
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细瓷茶盏,白雾从口沿与杯盖间的细缝中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的面容。
许是室内光线有些昏暗,薛镜辞微微侧身,推开了窗。
外面被午时的太阳晒得滚烫,屋子里却凉,茶盏腾起热气,轻而易举融化掉薛镜辞眉目间的寒霜。
风吹得树叶唰啦啦地响,红枫顺着窗口飞到薛镜辞肩膀,被他顺手夹到了刚刚看过的书页里。
少年看入了神,随后见薛镜辞看过来,认命地抓起笤帚接着扫院子。
那日之后,阿裴扫完了地,总会来到这个位置站上片刻,后来索性蹲在那窗下休憩。
薛镜辞午饭后常抄写经文。
无论写字还是看书,总不会有太大响动,那些声音落入耳朵里,倒是能叫阿裴晒着太阳靠在墙角好睡一阵。
少年人躁郁的心绪也沉静了下来。
直到他有天发现,窗边的人不在了。
难道那个人走了?那他岂不是自由了!
少年欣喜若狂,顺着窗子就翻进道观,却在偏僻角落看到了薛镜辞的身影。
狂跳的心脏瞬间死寂。
阿裴走过去,见薛镜辞正在切割木料。
那木头色泽鲜润,一看就知道是阳木,阿裴难免心虚,语速也快了很多:“你这是做什么?”
听到声音,薛镜辞抬头,将身边雕刻好的木牌递了过去。
阿裴看过去,只见上面精巧地雕刻着道祖像,背后是镌刻的颂文,字体苍劲,可谓是鬼斧神工。
阿裴目不转睛地看着,难掩惊艳喜爱:“你还会雕工?做得真好,这么精细的东西,我只在王员外家的藏宝阁见……”
说了一半他才想起,自己很难解释为何去过员外家的藏宝阁。
好在薛镜辞正认真雕刻,并没打算问他。
阿裴不再出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薛镜辞雕刻的动作,想不出这双看起来文弱漂亮的手,怎么能稳稳地拿着剑,又会用雕刀。
薛镜辞切好了木头,抬头看向阿裴:“你今日不必去田里,就留在这里。”
竟然有这种好事,可以不用去干活?
这人会有这般好心?
但不用去干活总是好事,阿裴索性坐下来,盯着他雕刻木头。
“仔细看好。”薛镜辞道。
少年很快又高兴了起来,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坐在这里就行,实在是舒服极了。
正看得入神,一把刻刀递了过来:“你来一遍。”
“我?”
阿裴惊讶地眨眨眼。
薛镜辞将块普通木料递给他:“用这块先试一试。”
这回少年才意识到,薛镜辞是真的要让他雕刻。
他就知道,这人不会让自己闲着的。
少年握住刻刀,学着薛镜辞的模样雕刻,或许是真有几分天赋,雕刻竟比想象中要容易许多。
连着雕刻小半天木头,才终于听见薛镜辞夸赞:“不错”。
这还是第一次被这人夸赞,阿裴压不住唇角,难掩惊诧的小心思,试探问:“这些木料,是被我破坏的那块神牌?”
薛镜辞点头:“对。”
他看向阿裴,缓声说:“你虽是抱着捣乱心思,但也算点醒了我,如此昂贵的木料放在到道观中,未免惹人觊觎。”
薛镜辞看向阿裴布满细碎伤口的手,继续说道:“这些日子你去割麦子,觉得辛苦吗?”
阿裴自然不会说苦,梗着脖子说没什么,好像只要说一声累他就输了什么似得。
薛镜辞不戳破他:“农人辛苦,每天风吹日晒,即便秋日多病,伤寒低热也不敢耽搁片刻,辛苦赚来的钱连养活家人都不易,却还要凑这些钱去买一块木头供奉神灵。”
他将木牌递给阿裴,是个半成品,只差收尾的打磨,即便是刚上手的人也能做到。
“既然坏了,不如索性雕成艺品转卖,赚了钱还给大家。”
阿裴握着木牌,忽然觉得这人似乎并不像以往见到那些眼高于顶的修士般可恨可恶。
“你不是修道之人吗?怎么……”
他以为自己将神牌挖一个窟窿,已经算是大不敬,这人却直接拆了神牌。
薛镜辞垂眼,接着雕刻新的木块:“就算再贵的木料放在这里,请这世上最顶尖的书法家来写,神明也看不到。”
“也听不见凡尘的祈语。”
少年瞳孔微缩,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撞碎了。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空气里变得静悄悄的,只有雕刻木头的声响。
薛镜辞将雕刻好的木牌刷了防虫的油,等待晾干时才起身,朝道观外走去。
阿裴下意识站起来,却因跪坐太久腿脚发麻,跌回去膝盖狠狠砸在地面上。
他顾不上痛匆匆开口:“你去哪儿?”
“去做块新的神牌。”
阿裴不解,蹙着眉仰头问道:“可你不是说,神看不见吗?”
薛镜辞回头去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神不需要,但是人会需要,这世道乱,总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可日子还要过下去。若是看到这块神牌,大家能觉得安心,好好睡个踏实觉,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也算好事。”
少年愣住,回过神时薛镜辞已经走了。
他看着自己被那人抓过的手臂,又盯着地上的木屑,脸上神色变幻,也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小道观里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阿裴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天开始习惯,看着地上的红叶子不再觉得烦,村子里的人与他渐渐熟络,村头的王大娘会在他回道观时塞两块糖在他手里。
就连那只丑猫心情好的时候都会让他揉揉脑袋。
只有那个告了状的小鬼阿苏心虚,见他还是绕着道走。
等他们将阳木全部雕刻完,薛镜辞也写好了新的神牌。
薛镜辞用包袱将艺品收好,递给阿裴:“镇上那些销赃的地方你更熟悉,那就今日去一趟,将这些木牌卖了,价格不必过高,不拖欠帐就好。”
阿裴嘁了声,心想这人说话真难听。
只是……卖完之后呢?
他犯下的过错,都已经弥补,是不是可以离开这里了?
薛镜辞道:“早点回来。”
说不清高兴还是失望,阿裴提着包裹快步走了。
系统蹲在树上晃猫尾巴,盯着他背影嘟囔:“到底是小孩子。”
入夜回来时,阿裴就看到道观中挤满了人。
他费力地从人堆里挤过去,紧巴巴地护着怀里的糖糕怕被挤碎,也不知道这小小的道观院子怎么塞得下这么多人。
等这些人离开,又要重新打扫了。
村长莫临站在最前面,神色激动地看着新雕刻好的神牌。
虽然早就见识过薛镜辞的字,可笔锋入木,凌厉飞扬,比用墨汁书写更要洒脱百倍。
薛镜辞向阿裴招了招手。
少年跑到他面前,晃晃手里的钱袋子,还没来得及邀功就被抢走。
薛镜辞将钱袋子交给莫临,说道:“先前的阳木被我和阿裴雕成了艺品,未经商议便擅自做主,是我无礼。只是眼看入冬,多给老人孩子添些衣物才是正理。祈福一说,自来心诚则灵,道祖心怀仁慈,并不分什么高低贵贱。”
这话若是换一个人来说,村民必定不敢相信。
可薛镜辞能解决河妖之事,是有能耐的仙长,大家自然就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薛镜辞又叫阿裴拿出这些日子采来的草药,分发给村民,告诉他们这是治愈伤寒的汤剂。
寒冬将至,除了孩子还有不少大人也病了,只是秋收的时候哪敢休息,强撑着不敢倒下,更舍不得去看病吃药,如今手里拿着草药,再刚毅的汉子也红了眼。
阿裴看着村民们感激涕零,忽然觉得眼前之人才是真正修者的模样。
他想起镇子上那些修道者,那群人张口闭口要修“大道”,却说不出“大道”是什么东西。
他如今好像看到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
喝了薛镜辞的汤药,大家病气都减轻了不少,加紧时日地干起活来,阿裴倒是也帮了忙,却常常被人塞满了东西遣回来。
时间空下来,阿裴仰头看着红枫树,原本繁茂的枝叶越来越少,颜色也不如前些日子那般赤红如火了。
这树终于如他所愿,快要秃了。
因为这个缘故,少年扫地的时间越来越短,常常跑去看薛镜辞练剑。
那剑法看着简单,他心痒难耐,忍不住悄悄折了树枝跟着学起来。
他自以为做得隐秘,却不料全都落入了薛镜辞的眼中。
便在某次练剑时,忽然收剑落到了少年的身侧,冷声道:“不对。”
他突然出现,吓得阿裴树枝掉在地上,薛镜辞看他傻愣着,竟将自己的剑递给了少年。
偷学被抓了现行,阿裴耳朵忍不住涨红了,手里的剑沉重,饶是他平时干活不少,也被坠得手臂直晃。
原来这看起来轻飘飘的剑这般沉重。
“像这样握剑,手腕不要紧绷。”
薛镜辞教他怎样握剑,徐徐而来的声音清润如溪,有着让人安定的魔力。
少年心中杂念渐渐消失,他从小就明白要抓住一切机会的道理,现下更是半点不敢分心。
薛镜辞只教了两招,就让阿裴明白了,那看起来简单的招式,要做到完美有多难。
直至日暮,阿裴都在院子里苦练。
起初薛镜辞以为他会喊着学更多,却想不到这孩子竟十分有耐力,将这基础的剑招练了四五日。
到了后来,少年出剑竟渐渐有他的影子。
他只教了少年两招。
薛镜辞破天荒地主动问:“不问我学更多招式?”
阿裴刚洗了把脸,水流顺着脸颊往下淌,随口回答道:“我以往走的是野路子,想要学剑,就要打好基础,以后才能学好更多的招式。”
薛镜辞浅笑,心说孺子可教。
天气渐冷,繁忙的丰收季终于熬过去,所有人终于可以暖乎乎地窝在家里,睡个偷闲的好觉。
夜里风声加重,晨间远山传来钟声,推开窗的刹那雪花散落,一股凉气瞬间钻进屋子里。
“下雪了!”
一层雪铺在地上,映着微光让天地变得莹白,几片殷红的叶子零星散落在雪地上,让整个院子都变得精致漂亮。
阿裴瞬间从床上跳起来,兴冲冲地跑出屋子,喊薛镜辞也出来看雪,可找遍了整个道观也没见到薛镜辞的身影。
他不在喝茶,不在写字,不在练剑。
那人走了。
可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堂屋里的桌上放着自己的衣裳。
那套不合身的黑袍曾被暗器扎出破洞,阿裴仍然当成宝贝放好,却不知何时竟被修补好了,只多出些隐约的暗纹。
而在黑袍的旁边,还放着银子和灵石,下面压住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两个苍劲有力的字。
报酬。
阿裴呆坐在桌边,望着那张字条大半日。
直到夕阳落下,他才被那光亮惊醒,看向门外去。
院中的老枫树还对稀疏的叶子依依不舍,然而一夜之间覆盖天地的雪却冷酷地宣告了离别。
阿裴忽然猛地跑出道观去。
他越跑越快,途中似乎有人喊他。
阿裴充耳不闻,将所有声音甩在身后,穿过漫天纷扬的碎雪,最终停在了白浪滔天的河边。
尚未结冰的河面上激起水雾,凝出一道有些阴郁的身影。
河妖看着他,笃定说:“他走了。”
“我知道。”
阿裴攥紧了手里的纸条:“我的东西呢。”
河妖动了动手,一块木牌从河中飞入他的手里。
阿裴低头看向掌心,先前他从神牌上切割下这个字,藏了心思一直偷偷放在河妖手里。
少年的指尖在木牌上摩挲。
是四海八荒的荒。
也是裴荒的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