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突发急病,立储之事自也提上日程。
这两日朝臣们都聚在养心殿外,为圣上祈福默祷是一方面,奏议立太子则是更为重要的一方面。他们看着首辅高儒源不时传圣上旨意出殿叫哪个朝臣进去,心都无不高高提起,更是趁那高儒源出殿外时见缝插针的上前刺探,试图从对方的表情或流露出的只字片语里揣度出圣上更属意哪位皇子继承储位。
养心殿里,圣上把高儒源单独留下。
高儒源立在御榻前,无声等着那病倚床柱、眼眸沉沉的帝王开口。此刻他有预料,对于下任储君人选,圣上应是有了决断。
朱靖没有急着开口,只是沉沉的阖着眸。
其实在他内心深处对两个皇子都不属意,其二人皆不是他想要的储君人选。可如今他突发重疾,若不趁他清醒时候立下储君,只怕来日会引发立储纷争。
“朕,打算立大皇子为嗣主。”
充满药味的大殿响起了圣上沉稳的声音。
高儒源猛吸口气,又缓缓呼出,一直以来提着的心终于落下。
多少朝代以来,储君选立多是遵循嫡长子继承制,如今中宫无子,选娴妃膝下的大皇子为皇嗣主更顺应祖制,也有利于江山稳固。
朱靖睁眼看向高儒源,又看向殿外朝臣所在方向。
不是他更属意大皇子,而是二皇子年岁太小,相比而言更容易受百官辖制。主幼臣强,于他大梁江山而言,并非是件益事。
“朕已派人抱大皇子于坤宁宫,养于皇后膝下。”
高儒源脑中先是反应圣上是想让大皇子占长又占嫡,可很快就反应到不对,因为圣上只提了养,却未提记。不上玉碟如何算中宫嫡子?
在他迅速分析圣上这番操作的用意时,就又听圣上道:“至于来日的辅臣,朕先定一人,内阁大学士马阁老。”
高儒源低了脸掩住了眼里变幻的神色。
马阁老与娴妃的恩怨在朝臣中不算什么秘密,圣上却在此节口特意点了其作为嗣主辅臣,难道就不担心对方日后成为嗣主掣肘?
不过浸淫官场多年,他很快就有所猜测,圣上此举,怕是用意有二。
其一,是给年幼嗣主留块磨刀石,至于其二……
他忍不住心头猛跳。若他未猜错,一旦那嗣主没有帝王之格,那么来日,这马阁老就是圣上给二皇子上位而留下的可选之机。
“辅臣四人,除你之外,你另外再定一人。”
高儒源心中早有腹稿,闻言稍作思考后,就说出了一人名。
如此,辅臣便已有三人,至于仅剩那一人,此刻瞧来,圣上所属意的并非是阁臣。
这时圣上招了手,不远处候着的御前掌印冯保就托着红木托盘过来。上面摊开的是立储圣旨。
冯保双手递了笔过去,朱靖咳了两声,执笔在其上空白的一处填上刚高儒源所提的那辅臣名字。
虽高儒源很想知道最后一个辅臣是谁,可也知忌讳,那冯保托圣旨过来时,他便识趣的退远了两步。只是心里却不断猜测着,会是朝中哪位文臣。
圣旨晾干后,冯保就将圣旨卷好装进锦匣里,再用火漆封好。
“去将内阁大臣都叫来。”
待阁臣们都进来,冯保按照圣意当着众阁臣的面,将那锦匣交递给内阁首辅高儒源,由他亲捧着携文武百官往勤政殿方向而去。而后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将其束之高阁,直待来日再取下宣旨。
养心殿里空荡下来。
宫灯的烛火跳动,光线在御榻上那人枯槁病容上蒙了阴影。
“圣旨你收好了?”
“回圣上,收好了。”
朱靖慢慢颔首,“待两日朕还不见好转,你便去后宫宣旨罢。”
冯保心头一凛,低头应是。那份圣旨,是对娴妃的杀令。
“届时,一并赐死马贺。”
冯保亦低声应下。多年御前的耳濡目染,他多少猜得些帝王心术,马贺一死那马阁老势必在心底记上这一笔。而来日大皇子能否借其磨亮帝王之格,便就要大皇子是否有那雷霆手腕了。
不免又想到圣上定下的那最后一位辅臣……不知那日该有多少朝臣震惊当处,只为那重新起复的文云庭。
马家、文家、嗣主,三方制约,帝王心术,不外如是。
“朕九岁御极,那时候大梁内忧外患,朕又处处受人掣肘,所面对的比大皇子如今面对的难上百倍。”朱靖闭眸低语,不知是说给谁听,“可朕都挺过来了,一手将大梁江山治理成如今盛世模样。朕呕心沥血,踏过艰难万险方治来的大好局面,绝不容许毁在哪个糊涂蛋手里。所以,他要不成,来日就换人来坐。”
挥退冯保后,朱靖反倒睁了眼,乌沉沉看着明黄帐顶。
不甘心呐。这不甘心包含的不单是江山与抱负,也包括了她。
说不上来为何不甘,可总归是觉得,他尚未从她身上讨还回来他想要的。
若他此番当真挺不过去而龙驭宾天,那他与她此生就此了了,偏这般了结给人一种未尽的不甘与遗憾,就好似他们的故事戛然而止,没个真正的结果。
即便世人都说死后合葬人来世还会再遇又如何?此生终结就是终结,再无交集可能。说是来生,可来生人哪个又记得前世事?再说,有没有来生也未曾可知。
这般一想,就好似火在腹中烧。那是极度不甘的焰火。
六宫之中,也暗潮汹涌。
即便众妃嫔被勒令待在后宫不许前去养心殿惊扰圣驾,却还是用各自的消息渠道,暗地里悄悄的打探前方的消息。
还有不少有心思的后妃们,已经开始悄悄巴结娴庄二妃,以求来日荣养时有个好的去处。
处于风暴眼中的娴庄二妃无疑比其他任何妃嫔都焦灼。
如此档口,明眼人都知道,她们离一步登天就只有一步之遥。
也没让她们焦灼多久,御前就来人去景仁宫抱走大皇子。如此就意味着,圣上对储位人选已有了决断。
庄妃大失所望,可娴妃却在短暂的激动后,又忽的面如土色。
因为她得知,大皇子竟是被抱到坤宁宫,养在了皇后膝下。
要知道,当年圣上也是幼年御极,可饶是当年被立为储君时,却也依旧养在生母膝下,登基后便奉了两宫皇太后尊位。
可如今她这般是何种情况?圣上这又是何意?
难道……圣上不欲嗣主奉生母皇太后尊位?
娴妃骇吸口气。嗣主继位,不奉生母皇太后尊位的可能只有一种。这种可能稍在她脑中一过,就让她遍体生寒。
长信宫,文茵也自岚才人那里得知了圣上病重的消息。
消息很突然,一时间她也有些震惊。神色几经变换,她忍不住起身来到阶前扶柱立着,视线越过殿脊朝宫外天空处无声眺望。
要是,要是嗣皇帝继位……
文茵心跳隐有加速,视线里多了丝她自入宫后就未曾见的热切。
要是嗣皇帝继位,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会有一丝出宫的可能?
嗣皇帝年幼,朝政大权必有辅臣们把控,而朝臣能担任辅臣之职的无不是上了年纪的文臣。而这些文臣,与文家多少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相信她大哥是可以运作的,可以开出条件请得那些辅臣们同意,让嗣皇帝贬她为庶人,逐她出皇宫。让她终得以逃离这座幽囚她多年,让她压抑、沉闷,痛苦、不快活的牢笼。
出宫啊,多么美好的词,宫外的气息她有多久没有闻到了?
要是能脱离这里,她就去陇西,带着嬷嬷,带着……
抚在宫廊立柱上的手这一刻却颓然滑落下来。
她僵立在明媚春日里默然惨笑。上述那些大概终是她的奢望,妄想,因为那人如何会放过她?
她在他眼里是罪无可赦的,他怕是要生吞活剥她的心都有,又岂会如她所愿?只怕他死前也得先将她处置掉。
而他也更不可能放过……他。
殿脊上方的碧空霁月光风,可她的眼神却逐渐灰败下来。收回了眺望远处的眸光,她转身默默又回了萧索的宫殿。
在圣上病重之际,两宫皇太后从怡畅园赶到了养心殿。
仁圣皇太后尚还带有几分关怀之意,可慈圣皇太后已经迫不及待的流露出想要兄终弟及的意思。
病榻上的圣上勉力应付两句,就让人将两宫太后重新请回怡畅园。
待养心殿重新归于空荡安寂,朱靖抵唇咳了好一阵。
仰身躺着,他喘着气平息下来,凹下去的双目幽深深的。
很明显,京师有人已视他这病中帝王为没牙的病虎,开始试探的撩虎须了。他这突然一病,到底减弱了对京师的掌控力,与威慑力。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闭了眼,面上无过多情绪。
若他就此龙驭宾天,在意这些又有何用?若他此番祖宗庇佑挺过一劫,那就更不值当在意了。
或许真是呈上天之吉,转过月底到了五月的时候,他病情有所好转,人也可以不时下地走动。又过了半月,圣体愈发见好,整个人气色又不同于之前病中模样。
至六月,圣体大愈,重开了逢三六九的朝会。
圣上正常早朝、批阅公务、处理政事,已然是圣体大好了。
要说后宫之人谁人最高兴,那莫过于庄妃了,就差提两串鞭炮放了。圣上大好,与她而言,那就是她的二皇子于储位之争上又有了半数机会。
果不其然,在圣上病体大愈后,就废了之前拟好的圣旨。饶是朝臣们在朝会上几次奏议了立太子的事,都被圣上轻描淡写的掠过不提,显然是当日病榻前的立储之事作废了。
要说后宫中还有谁人为此庆幸,那就是娴妃了。
听闻圣上大好,她是真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
冯保将大皇子送回来的时候,见到娴妃模样,不由大吃一惊。但见那娴妃竟比病中时候的圣上还要形容枯槁,面色灰黄头发也掉了半数,整个人削瘦的如骷髅一般骇人。身上还带着浓重的檀香味,也不知在菩萨座前待了多久。
“娘娘可千万要保重好身子。”
“只要圣体大安,便是菩萨拿我这条命去抵又如何?”娴妃干哑说着,就双手合十:“多谢菩萨保佑,多些祖宗庇佑,圣上总算大安了。”
冯保不多说什么,寒暄两句便就告退离开了。
回了勤政殿后也未曾对圣上提过半嘴娴妃,因为在经手了那差点赐死娴妃的圣旨后,他就知了圣上对那娴妃已然是厌恶至极。在御前多提半嘴,那都是给圣上找不自在。
至于大皇子……冯保不动声色的想,若皇后还愿意继续养的话,或许日后还能半成争储的可能,可如今皇后可不愿意继续养着啊。
换句话说,大皇子,出局了。
再说皇后,即便膝下无子,可也不愿养个已经知事、且生母尚在的皇子。孩子还是在不知事的时候抱养最好,如今都这般大了,也知生母是谁,如何能跟她一条心呢?
更何况大皇子也着实不讨喜,自入她宫里,就常暗暗用那戒备警惕的神色看她,还自以为聪明的不时拐弯抹角的朝她打探他父皇的病情,这也无疑让她极为厌烦。
勤政殿,冯保小心端着煎好的汤药近前。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如今病体已愈,可后续也总归要细细调养补气固元。
在圣上端过药碗的时候,冯保低声禀了件事。
“当日给两宫太后暗里传信的宫人,找到了。”
朱靖吹了吹药碗上热气,随口了句是谁的人。
冯保道:“那宫人根底极为干净,锦衣卫的人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方查到丝线索。”说着,脊背又弓了几分,“此宫人,怕是与昔年的文元辅有些干系。”
端药的手一顿。朱靖慢声:“原来是那文云庭。”
冯保没有吭声。
朱靖端过药碗倾到口中,顷刻后随手扔了空碗于红木托盘。
“没个省心。不过,朕不追究他。”
他拿过帕子拭着唇,懒怠半压着眼皮似是风轻云淡,“这笔账可以记旁处。”
冯保屏息,感到御座上人的目光投向殿外方向,愈发凝气。
自打圣体病愈,圣上就将那徐世衡调离御前,转让其殿外守门去了。瞧似圣上是想通眼不见为净了,可若真正想通,那理应是果决结果了此人方是,而不是如现在般不远不近的将人看牢。
朱靖收了眸光,随后拿过案首的半旧金簪。
指腹寸寸抚过簪身,几番流连,宛如抚摸女子绸缎般的肌体。
他简直是愚不可及啊。一味压抑,自苦,直至憋闷成疾,差点龙驭宾天,这是图的什么?天下都是他的,他要做什么不成,何必强抑着委屈自己。
“吩咐下去,将那些新进秀女放还归家。”
后宫那些女子没她美,没她的性情,也没她合他的意。
没她的后宫,他都懒怠踏足半步,所以之前他得多想不通,非要委屈自己。
既然他想要,那他就去放纵,何必压抑自苦,反倒让她落个清净?如何能轻易便宜了她,他不好过,如何能让她继续好过。
他的那些情绪,她也合该感同身受才是。
听说将秀女放还归家,冯保反应慢半拍应下。这真是亘古未有之事。
刚这般想着,突闻御座上传来些笑声。
冯保说不上来什么,总觉得帝王这笑不同于以往的清正,仿佛藏了几分恣肆,又隐了几分恶煞。总归是有些让人发麻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