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在勤政殿处理公务至天明。
天亮时,他再也按捺不住的起身,拂了帝服大步走出殿外。
至养心殿,他刚抬步上了廊阶,恰逢殿内人迎面出来。踏出的脚步猛然停住,那一瞬息,他犹似见到满团绚丽的光束迎面朝他而来。
“圣上这般早?”
莺语般的笑声划过耳际,朱靖但觉耳鬓酥过刹那。
他几许恍惚的凝目看去,但见她手腕挎着一铺着丝绢的小竹篮,提裙迈出大殿,见到他时就似有若无的轻睨过来一眼笑语了句,而后又转过眸去继续与旁边宫人说说笑笑。
今日的她打扮轻便,绸缎般乌发只用青色挽带束着,脸上似上了点淡妆以遮住眼眸哭过后的微赤。但却也未能遮全,眼尾淡淡的绯色宛如女子特意上的粉霞妆,让那从来雪光月华的女子此刻多了些动人娇态。
入宫这些年,此刻千娇万态的她,是他未曾见过的鲜活模样。
眼见着她就要从他身旁错身而去,朱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朝侧跨去一步,高大身躯挡了她的去路。
文茵险险停步,抚胸稍瞬,凝眸横他一眼,“这是干嘛,吓我一跳。”
他掩着惊异低眸将她不着痕迹的打量。他本以为今日见到的会是或悲痛怨恨,再或死静枯寂的她,无论是哪一种,却都未料到是此刻这般娇美动人的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宛如朝阳般粲然炫目,好似所有芥蒂都不复存在,包括徐世衡的死,包括文云堂的死,也包括从前那些迫她入宫、逼她囿于深宫的种种。
好似一夕之间他与她之间横亘的那些尖刺全都消弭,好像他与她的的那些不愉快全都烟消云散。
如此转变堪称异常,让他焉能放心。
“你……是要去做什么?”
“去御花园采些花,做花露饮,再摘些花瓣做些胭脂。”文茵随手将腕间小竹篮子往上提了下,“成日憋在殿里,岂不无趣?大好的天儿,自然要多出来走走逛逛。”
朱靖的目光随之落到雪润皓脘上,那被编成花朵形状的精致小篮子上,随即又紧落她面上,盯在她眉目间,试图从中寻处一二端倪。
“快些让开,莫要耽误我摘花。”
几多含笑娇嗔,又几多不满娇横的清铃声入耳,他只觉胸前覆来柔软力道。慢慢低眸一看,却是她白皙温软的手心推在他胸膛上,似要将拦路的他推去一侧。
“你到底让不让!”
见推他不动,她似微恼的直接提步撞来。他只觉一团馨香的娇躯撞过来,下意识的正待要伸臂揽过,却被她轻巧的闪身避过。
她从他旁侧绕过,提裙轻巧着步子朝远去而去。笑语声中,她回眸冲檐下怔立的他莞尔取笑,红润唇瓣蠕动似笑说了个傻字。
秋阳的朝晖中,乌发间的青色挽带飘扬。青丝随风吹拂过她雪润花颜,她回眸嫣然一笑的模样,犹似山间清风将人拂过,涤荡人心神。
她挎着竹篮的身影已消失在视线中,可他仍觉得周围余留着她身上的那缕缕醉人馨香。
文茵离开养心殿时,仍能感到背后那如影随形的目光。
她自然知道他的惊疑,他的探究,这是在所难免的事。
她不在意这些,因为他终会发现,她的异常不会危及到他的江山社稷。当他意识到这点时,那就是他慢慢放松警惕的时候。
文茵抬眸望向东边升起的朝阳。
秋阳到底还是不够烈,不过没关系,慢慢来。
庄妃得知皇贵妃銮驾朝永和宫来的时候,还犹自不信,可当她出了殿亲眼见到那青纱襦裙姣美女子挎着竹篮子进来时,刹那呆若木鸡。
“怎么了,我面上有东西?”
文茵手背抚过脸颊,笑睨过去问。
“没,没有!”庄妃心慌意乱的赶紧上前问安,脑子嗡嗡的,“皇……皇贵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皇贵妃怎么突然来了?对方不是从不入后宫其他宫殿的吗?
事出反常,让人焉能不怕?
庄妃惊疑不定,是不是有人背地里告她小状?皇贵妃此番是不是过来拿她开刀?这般一想不由呼吸急促,脑子里疯狂的搜刮着她近来的所作所为,死命回忆着可有得罪对方之处。
“闲来无事,过来走走。对了,这么大好天儿,你窝闷在殿里做什么呢?”
“没有,嫔妾没有做什么!”
庄妃脸都吓白了,唯恐对方误会她窝在殿里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急急哆嗦的嘴唇解释,“嫔妾刚在殿里看着二皇子用膳……”
刚说到这,她面色陡然巨变。难道皇贵妃是冲着二皇子来的?
越想越有可能,满打满算这整个后宫里,能值当皇贵妃出手对付的,可不就剩那两皇子了吗?
庄妃急得恨不能指天发誓,好让面前皇贵妃娘娘知道她内心所想。天地良心,她虽有与大皇子较劲的心思,但却绝不敢起哪怕半丝半毫与四皇子争锋的心思。
“皇贵妃娘娘,二皇子可不喜欢读书,天生愚钝就喜欢玩……”
“岚才人的住处在哪儿?”
文茵直接打断她的话,待庄妃大松口气的指了方向,就提裙转身朝西边偏院的方向而去。
“岚妹妹,要不要去御花园摘花去?”
清婉嗓音入耳,庄妃倒抽了凉气。
站在房门口的岚才人震惊的张大了嘴。皇贵妃娘娘,唤她……岚妹妹?!
永和宫其他偏殿正在门后边胆颤心惊观望的其他才人选侍们,闻声皆目瞪口呆。尤其待见那岚才人游魂般挽着皇贵妃的臂弯出来时,更是宛如见了鬼。
文茵路过庄妃时,好心的招呼了句:“要一道出去玩吗?”
庄妃反射性的先摇头,而后忙解释:“嫔妾还要照顾二皇子。”
文茵点头表示理解,又转眸对岚才人道:“人多出去才有趣,宫里其他姐妹我不熟,你去帮忙招呼下,看看有没有愿意一道去的。”
岚才人义不容辞的冲出去,不多时就生拉硬拽过一个小才人和一个小选侍。
“娘娘,其他宫里我也有相熟的姊妹,一会路过时,我过去叫?”
“那敢情好。”文茵示意她挽过自己,一道出门:“以后唤我文姐姐。”
“文……姐姐。”
岚才人挽着那柔软馨香的手臂,只觉得脚步都在虚浮着。
她竟挽着唤皇贵妃娘娘的胳膊,竟可以唤着对方文姐姐?!
她脑子晕涨涨的,拼命呼吸,一张小脸激动的涨红。
文姐姐身上好香,好软,文姐姐声音也好听,好温柔。
文姐姐也长得好美,笑起来美的像月华一般,就戏文里那住在仙山琼阁里的仙子。
这一路,文茵对岚才人那人际交往的广泛程度大开眼界。
殊不知那打了鸡血般的岚才人,才不管熟不熟,只要路过哪个宫就要进去挨
过告知一番,而后再生拉硬拽出来几个。
一行人提着小篮子至御花园时,摘花队伍的人数已不下十人了。
她带着人前脚刚走,后脚那六宫上下就炸了锅,无不议论纷纷。
文茵却不管旁人如何议论,依旧领着她带出来的那些妃嫔们戴着花环,穿梭在在秋阳正好的花丛中。她与她们一起摘着花,说说笑笑分享着做花露饮、做胭脂的心得,继而延伸到护肤护发的心得。
此时的养心殿却有别于御花园的气氛融洽,欢声笑语。
朱靖这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每隔段时间就要从奏折里抬头问一句,皇贵妃在做什么。
冯保早就让人远远盯梢着呢,闻言就忙回禀娘娘这会又在作何。
禀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好似亲眼见到般,见到娘娘戴着花环穿梭在花簇锦攒的花丛中。那些强颜欢笑的被带来的妃嫔们,前头还有大半不情不愿的,可到后来,却全都不由自主围着皇贵妃娘娘转。
听娘娘说如何挑选适合自己的胭脂、粉黛,如何画适合自己脸型的眉形、脸妆,如何挑选适合自己肤色身形的衣裳,如何搭配合适的发型。
待娘娘亲手给岚才人梳了个繁复漂亮的发髻时,她们全都围拢过去,认真听着娘娘的指点,又叽叽喳喳的询问着什么。
他听那盯梢的人说,不知皇贵妃娘娘后来又说了什么,那些娘娘们摘花的热情空前高涨,提着小竹篮子朝花园四面飞速扩散,宛如采花的小蜜蜂似的。
偌大的御花园,尚不到一日光景,里头花就肉眼可见的少了一小半。
朱靖听着,眼前恍惚了好一阵。
随后又低眸继续翻开奏折,可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不由深锁了眉宇。
日落时分,殿外头终于远远响起人的轻声细语。
朱靖抬眸望去,就见她提着满满一篮子的花瓣,披落着夕阳余晖从远处而来。她抬着手背挡在额上,浅浅挡着夕阳斜来的落照,漫天霞光拂在她面上,浮着煦煦的光晕。
她甫一进殿,就带来满室宜人花香。
文茵将竹篮置在高凭几上,接过湿帕子擦手时,随口朝对面人招呼了句:“圣上为国事操劳,着实辛苦了。”
朱靖喉结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感到过的无所适从的感觉。
他可以从容应对她的冷待、怨怼,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突如其来的自然、熟稔。如今他看她如隔了层雾,让他看不清她内心在想什么。
大概是在外一整日累了,她用过晚膳,就梳洗一番上榻了。
他也没了处理公务的心思,也早早的随她一道回了内寝。
“圣上不用多有疑虑,我大概就是想开了。”
却未等他斟酌着语句开口询问,就听她先开了口道。她手指梳过搭在胸前的乌发,梳顺后仔细撩到背后,又掀了寝被躺下,“大概就如古语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可能我现在,就是这般一夜顿悟的状态。”
她偏眸,语声轻快:“就如嬷嬷说的,人这辈子不长,那么想太多就是平添烦恼。活一日,当肆意快活一日,如此也不枉来人间走来这一趟。”
“你能这般想就好。”朱靖深看她一眼后,阖眸上了榻。
文茵知道他不会轻易信的,不过她不急,这只是第一日而已。
朱靖确是不信。他信自己的直觉。
他现在的直觉就是,犹如两脚在虚无缥缈的半空浮着,始终没有落到实处。这种感觉让他无端浮躁,忍不住就想做些能让他落到实处的事情。
在感到高大身躯朝她压覆过来时,文茵抬手去推了他脸。
“你好生不体谅,我累着呢。”她嗔怒横他一眼,两靥生愠。
柔软的手心覆在脸上,他都能闻见那嫩白指尖上,尚存留的那花汁的馥郁香味。醉人,迷心。
“一回也不成?”
“不成。”
朱靖没有坚持,在她冒着光火的眼眸中,到底强抑着冲动自她身上下来。
“早些睡罢。”他给她掖过被角,低哑嗓音道。
文茵确是很倦怠,闭眸不多时就沉沉睡下。
她没见到的是,在她沉睡之后,旁边男人睁了眸,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侧过身来无声的看她,面上神色变幻莫测。
他不知她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有着什么企图。
可今日这般嬉笑怒骂随心的她,着实让他感到了些不踏实。这种不踏实感伴随着种微妙的直觉,竟让他忍不住想起了年幼时候,曾听一老太监给平王讲的美女蛇的故事。
故事里,那美女蛇不断用声音蛊惑着男人,让男人踏入陷阱后,再一口吞掉。
而他现在,就有这种类似于故事里那受了蛊惑的男人,那种微妙的直觉。
翌日,文茵刚起了床,就见奶嬷嬷抱了四皇子进来。
她遂朝旁侧穿戴衣物的男人看去,朱靖犹似未觉,边扣着金玉带边淡笑道:“阿眘自出生后你就没见过几回,你得多亲近些才是。总不能等孩子长大记事了,还不认得自个的母妃是哪个,那岂不是要闹笑话。”
文茵知道阿眘是他给四皇子起的乳名,据他说乳名不宜过大,遂选了这么个不高不低又符合五行八字的名字。至于大名,一般得皇子过三岁方能正式上名。
亦如他所说,自打生了四皇子后,她确是没见过这个孩子几面。
刚生产那会,趁着她偶尔清醒时,他也让人将孩子抱来给她看。
可能是她说了个丑字,将他给气着了,好些时候都没再让人抱来给她瞧。再后来……可能是出于谨慎的缘故,在他与她摊牌前,他一直让四皇子都待在奶嬷嬷那里。
“娘娘您看,四皇子生得如年画里那观音座下的仙童一般,多玉雪可爱啊。”奶嬷嬷在圣上的眼神示意下近前,小心将四皇子往文茵的方向递递,“小孩子刚生出那会都是红红皱皱的,娘娘您瞧,四皇子这会长开了,可不是玉团子般招人喜欢?”
文茵的视线就落过去。
胖娃娃确是可爱,粉雕玉琢的雪团子般,此刻正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很是灵动。孩子的眉目像极了她。
文茵认真端详了会,而后抬了手指在其白嫩嫩的额上轻弹了下。
“还是丑。”说着还似要伸手去掐孩子脸蛋。
朱靖猛吸口气,几步上前将她与孩子隔开。
文茵收回了手,走到梳妆镜前坐下,边对镜梳着乌发边道:“小儿郎用不着这般娇养的,又不是小姑娘家家。”
朱靖捏捏眉心,又挥手让那奶嬷嬷抱孩子退下。
早膳过后,朱靖坐在桌前看她抱着做纸鸢的工具,光彩照人的带着宫女离开。他的思绪有些乱,可目光又忍不住随她而动。
她带着笑语声脚步轻快的步入殿外朝晖中,就宛如融入秋阳里的一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