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六月初二这日,皇四子满岁宴的喜日子。
交泰殿里,朝臣官眷们按品阶上殿恭贺,藩国使臣携重礼虔诚呈上,唱喏的宫人自殿里遥次传声,殿内外跪拜一片,齐声恭祝皇四子的声音响彻紫禁城的天空。
御座上,衮冕加身的帝王携后妃同坐。皇后居左,皇贵妃居右,帝王此举是在无形中坐实了,朝堂民间私下暗传的一朝两后制。
不少官眷们免不了心中唏嘘,即便圣上真明确了态度表示本朝设两后,可大梁后宫实则早已是皇贵妃天下。如今民间只知皇贵妃,而不知皇后久已。
想那皇后娘娘到底是个能隐忍的,硬是装聋作哑不与那风头正盛的皇贵妃争锋半寸。这一年来,皇后避其锋芒,非重大场合不会出现,与那受尽万千宠爱的皇贵妃硬是来个王不见王。不过大抵也正因如此,那两正主方能这么长时间皆相安无事。
有大胆的官眷忍不住好奇的趁机偷偷朝上方瞄了眼。
御座右方的女子光华夺目,饶是过了这么多年,可再看去一眼还是让人惊艳不已。往些年见她的时候,对方还总是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淡模样,如今却一改从前,眉眼间蕴藉着明媚华丽的神采,愈发光彩照人。
不免就联想到所听闻的,后宫里那皇贵妃与后妃所谓相处融洽亲如姊妹的传闻。
官眷命妇中能坐稳正妻位置的,谁也不是那无知的小妇人,对此自然会心里绕过几多弯绕。皇贵妃这番怕是重在收拢人心了,毕竟说是副后,可到底还是个妃字,只怕其内心是别有思量的。况其如今要宠有宠,要子有子,换作是谁又不能想着往上更近一步?
文茵的目光似有若无的朝殿两侧妃嫔的方向扫过。
有好些人的心思已然不在殿上,眼神飘忽神色在期盼中又流露些许紧张,忍不住小幅度调整仪态、服饰、钗环,想来这会多半心思已经飘到三日后的马球赛事上,力求届时能以最美的姿态呈现帝前。
也有妃嫔忘乎所以的朝御座正位娇怯瞄去。
文茵察觉到了,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直待对方终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
有妃嫔仓皇避开目光,文茵却对她一如既往的柔和笑笑,在对方看来,颇有些不予计较的安抚之意。
那些妃嫔心下一松,也回之笑容。
突然,文茵感到手背上一重。她神色微顿后,就移开眸光朝旁侧看去,便见旁侧之人冠冕下的九旒未曾晃动分毫,高坐御座,目视前方不怒而威,尽显他帝王威严。
“别散神。”
低沉醇厚的嗓音刚传入耳中,文茵就听到冯保高高的唱声——
“皇四子眘,上前见礼——”
文茵下意识转向殿外方向,金碧辉煌的殿门大开,伴随着隆重喜庆的奏乐声,两宫人躬着背小心翼翼牵着穿着皇子服的小小皇子,踩着一直铺就殿外的长长红毯进了大殿。
殿内顿时是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不过刚满周岁的孩童,纵使是由着左右宫人牵着走,纵使是走的摇摇晃晃,可能坚持一路走上殿来,能不哭不闹完成这礼仪,比之其他满岁宴里尚要抱在襁褓中完成率相关礼仪的皇子来说,其已然是超出远矣。
一个受尽万千宠爱又健康早慧的皇子,足矣令朝臣们心思千回百转,看向皇四子的神色里也几多是异彩连连。
“父……父皇!”
发音尚不清晰,刚近御座前,四皇子就奶声奶气的唤了声。边唤着,边眼睛亮亮的就想要扑腾着双腿往御座方向扑,两侧宫人赶忙将人牵紧,将其制止住。
到底是孩童,被人阻止当即不耐挣扎起来,皱着小眉头双手用力扑腾想要挣脱桎梏。
“阿眘乖。”朱靖伸手抚了抚四皇子的小脑袋,面对着对方那憋着嘴委屈的神色,并没像往日般抱起他,只是低着眸看着,慈爱中夹杂淡淡威严,“忘记父皇是如何教导你的?”
饶是年纪小尚不知事,可面对这样的父皇,小小的孩子也本能的不敢放肆。没再闹腾,四皇子在他父皇的示意下,由着两侧宫人牵着,先蹒跚步的走到御座左侧的位置。
“嫡……母、母后。”
“乖,四皇儿真乖。”皇后挂着周全的笑,给了见礼,“文定吉祥,福寿安康。”
冯保随之唱明礼单,吴江赶忙跪下双手托起代为接过,又磕头代为谢过。
恭谨起身后,方又与那奶嬷嬷一道,再次小心牵着四皇子,往御座右方位而去。
文茵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近。
这是她生的,她给朱靖生的。她脑中突兀的就冒出这样的想法,不可自抑的反复重复这样的念头,冰刺一般凉心刺骨,让人脊椎骨忍不住发冷发凉。
旁边探究的目光似有若无的投来,而此时她的情绪也已再次平复,面露淡笑的看着走到她跟前的小小孩童。
毕竟母子平日见面亲近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四皇子面对生母时并不显多亲近,反而孩子心性难掩的频频往御座中央男人的方向濡慕看去,显然是对他父皇更为依赖些。
“阿眘,见礼。”朱靖对四皇子鼓励的低声笑说道。
四皇子这方将目光重新转过,奶声奶气唤了声。
“文、文……文母……后。”
母后,而非母妃。纵然孩子的声音尚稚嫩的带些口齿不清,可母后与母妃的音色差别,众人分的清。
殿中响起短促惊疑的哗声。四皇子上殿见礼,之前肯定是教过千百回的,所以定不能是四皇子叫错,显然是帝王授意。
不少命妇官眷已经忍不住的想要去看御座上那皇后的脸色了。
即便众人心照不宣的都知道,自古皇贵妃的地位堪比副后,可也只是堪比罢了,还从未有哪朝会光明正大的为其正名过。如今帝王行这一出,显然是在昭告天下,本朝施行两后制。
文茵瞳孔微缩,蓦的侧过眸朝他看去。朱靖没有看她,只是重重握了下她搭在膝上的手,很用力。
她突然笑弯了眉眼,眸光微垂敛瞥过自己华贵朝服上金绣的腾飞金凤。凤翔九天,尊贵无匹,从前的她怕是从未想过会走到今天这步。
旁边的人不吝啬的捧她到高高宝座,去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可是这是他想要的,却从来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他早早的给她毁了,她不想要的,他却强硬的要塞给她。他对她,看似盛宠滔天,其实也不过是己所欲,施于人。
“长命百岁,吉祥康乐。”文茵接过红布绸子盖着的托盘,朝前递过去。依旧还是那吴江代为接过谢过。
冯保唱明礼单后,殿内的气氛稍微有些微妙。
礼单上所列之物规矩上不差,可均是库里能寻到之物,于生母对亲儿的满岁礼而言,到底少了用心与温情。这点竟还不如那嫡母后,好歹还送了双亲手所绣的虎头鞋。
众人再观那对母子相对面感情寡淡的模样,很难不心生遐想,会不会是帝王有意为之。不过君威难测,帝王心术又哪是他们能轻易猜得到的?
满岁宴共要在宫里行三日。
前两日主要是各类繁文缛节,第三日则主要是宫宴。
主宴是在夜里进行,而白日则是文茵定好的后宫举办马球赛的日子。
御苑早就腾出了场地,彩旗招展,黄罗伞遮天。
此回之所以破例让朝堂上下的人参与到这后宫赛事中,也不过是给皇四子的满岁宴锦上添花,添个热闹。可毕竟是后宫妃嫔,所以皇亲国戚们可以安排靠在内场坐,但外臣们却必得被安排在远远的外场,遥遥远离校场,充其量也就能抬头看个人影。
“娘娘,嫔妾有些紧张。”
“娘娘,得筹是如何算得?”
“娘娘,嫔妾可不可以换一匹马?”
“娘娘,先筹是不是有大奖励?”
“娘娘,您看嫔妾的衣裳是不是过紧了?”
“还有娘娘……”
御苑黄罗伞下,不知是哪个先大着胆子挨过来朝皇贵妃询问的,而后那些妃嫔们见那皇贵妃耐心含笑的讲解,与往日与她们相处时一样的亲切随和,大抵是在御苑里她们也少了几分往日的拘谨顾忌,遂纷纷围了上来你言我语的说了起来。
文茵始终面带笑容的不厌其烦的回应着。
仿佛没听见有些妃嫔特意含水般娇柔的声线,也仿佛没看见有妃嫔‘不慎’被挤的后退,不经意挨上了旁边御座那人的衣角。
朱靖微蹙了眉,不过在那妃嫔告罪之前就不在意的挥挥手。
命妇官眷们瞧着那被众妃嫔围坐一团,颇为受拥戴的女人,纷纷暗道传言不假啊,后宫的人心确是都让那皇贵妃笼络了去,如此瞧来,从前那看似清高孤傲的人,实则也是个八面玲珑的。
再去看那闷声不响的皇后,与那规规矩矩坐着的庄娴二妃,心里皆有了成算。那皇贵妃果真是手段高超,整个后宫皆让她制服的服服帖帖。
没过多时,入场的时辰到了。
教坊作乐奏鼓,那些妃嫔们各自牵着马,或英姿飒爽,或娇媚动人的进了校场。
“总教头的体验如何?”
朱靖偏头冲她附耳低语一句。
文茵噗嗤下笑了,回他句:“还不赖,颇具成就感。”
朱靖看她笑靥,冷硬的眉目舒展:“要是此番赛事办得好,朕额外给你份大赏。”
文茵眸光宛转:“那臣妾就拭目以待了。”
校场鼓声愈响,首球发起后,赛事开始了。
在场外众人的齐声喝彩声中,文茵的目光也随之转向场内。
充满活力的女子是别具一格的美丽,那样鲜活的魅力总是引人注目的。校场内娇喝声连连,莺啼燕语,入耳也是享受。娇俏美丽的美人与紧张刺激的赛事,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令人血液沸腾的。
她的眸光从那马上奔驰的年轻美丽女子脸上一一划过。
娇丽的,灵俏的,妩媚的,秀媚的……环肥燕瘦,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似她的赝品,有的笑起来像她,有的眸子像,有的黛眉像,有的脸部轮廓像……所以且不提那些千娇百媚能给他解忧的美人,光这多少似她的在他看来的替代品,即便有来日,她又能让他痛心多久。
她上了她的仅有,又怎能轻易让他从她的网里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