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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阿树之死

    若说房州是位饱受沧桑侵蚀的母亲,那么竹山县便是房州治下两个县中的幼子。人常言,长子有器,幼子得娇。

    竹山这位幼子虽非州治,却完全继承了房州的光荣传统,拥有上千年历史的流放圣地,监牢的规模自然是数一数二,听闻那是比房州城的刑狱还要严酷的存在。

    当张辰站在这座占地规模堪比县衙的大狱门前,不由得道出“专业”的评语,恨不得再帮它刷上一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才配得上此地的阴森与肃穆。

    又得亏今日换上了这身皮,否则那两个守门的凶神恶煞的牢子,绝非是两枚“当十”的大钱能够收买的。

    “小哥,那死囚摊上的可是大事,本是不让看的!念着押司的面子,今日某便破了例,只莫要太久!”

    发话的是把持监牢的林节级,据说是知县吴通妾室的三弟,又因脑袋上长了个碗大的疤癞,又得了诨名“癞三”。

    此时癞三正懒洋洋地在班房里上值,两条腿径直架在案上,甚是不客气地冲着眼前的张辰指指点点。

    四周皆是凄惨凌厉的犯人哀嚎声,空气里弥漫着腥气与恶臭,张辰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拱手回道:“多谢节级!只是看一眼乡邻,不会太久。”

    “嗯。”癞三拖了个长音,手上自顾把玩着一条似是黑檀木缀成的念珠,却是头也不抬。

    一路路拾级而下前往关押重犯的地牢,周遭环境越发逼仄骇人。

    借着前面牢子的火把光亮,张辰发现这座监牢的构造甚是严密,墙壁厚实,无窗无缝,且每五间牢房便设立一个空当处,设有两人看守,其中摆放着各种五花八门的刑具,应是拷问人犯之处。

    其中好几样刑具的样式,有如伞状梨花,有如锥状狼牙,连张辰这个后世之人都闻所未闻,倒是开了眼了。

    听前面引路的牢子偶尔絮叨,结合一路瞥见的无数条绝望无言的人影,张辰也得知了如今的竹山监牢处于爆满状态,也不知是治安不好还是县衙得力。看来是春天来了,又到了生机勃勃的季节,人也往往难抑冲动。

    随着牢子的脚步骤然停下,张辰也明白应是到地方了。

    环顾左右却发现此处仅有对望的两间牢房,且分别有两名囚犯关押其中,此时皆是面朝里各自蜷缩在角落,粗大的锁链缠绕着血迹斑驳的囚衣,安详得像是抽干了空气,唯有似是老鼠啃咬的吱吱声清晰可闻。

    “小哥,那便是你的同乡。你听我说,这可是间上房,听闻是那什么李重进待过的......”

    牢子捏着鼻子,抬臂便往东边那间牢房的铁栏上“砰砰”地砸着,嘴里大声斥道:“傻子,有人来看你了!娘的,还不快起?装死么......”

    却见敲了数十下,里面疑似阿树的人犯都未曾动弹,张辰心里没来由一阵不安,赶忙凑上前想看个仔细,却见牢子不耐烦地推了自己一把。

    “不忙,我进去看看,小哥你在此候着便是,死囚不详,莫要惹得一身脏!”

    张辰面色不好却也只能忍着,只见牢子三下五除二开了锁,圆头长靴一步步地往里探,最后一只靴子狠狠地跺在了那道缩在一角的人影背上,“噗”地发出一声闷响。

    “嘿,讨打是吧......”

    牢子瞅着纹丝不动的人犯顿时来了心气,弯下腰猛地借力一掰,不料突然短促地“啊”了一声!

    摇摆的火光之下,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惨白人脸,双颊早已扭曲,五官尽皆肿胀,自额上到下颌裂开一条细长狰狞的血痕,翻卷的皮肉如同栽在堤岸边的野花一般,往外渗着令人作呕的发黄的液体。

    张辰心中翻涌着,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昨日还在驴车上一边欢快地吃着饴糖,一边支支吾吾朝自己傻笑道谢的阿树,就这么死了,像一只腐臭的老鼠死在了暗无天日的肮脏角落。

    “晦气!”牢子扯着嘴角,伸手不住地往自己的长靴拍打着,满脸厌恶地走了出来。

    张辰冷冷地开口道:“此案还未了结,人犯还未定罪,你们下手怎能如此不知轻重?”

    牢子一愣,随后戏谑一笑:“定罪?我说小哥,能到这里头来的,哪个需要定罪?早晚都是要死的,现在死了也算他运气好,免得继续受苦不是?”

    张辰抬头只觉天昏地暗,顿时充满了无力感,咬牙道:“事已至此,人总要入土为安。他爹还在城里等着,可否让他过来收敛尸首......”

    “想收尸?使不得,这厮早就画了押了,尸首如何处置,还得县尊老爷发话。”

    张辰终究忍不住,红着眼怒声斥道:“人死了你们也不放过么?”

    张辰明白争之无用,深深叹了口气不再出言,最后看了一眼阿树的死状便心事沉重地离去。

    ......

    县尉司厅中,县尉孟子临、县丞王禄正在焦急地等着消息,往日来往平淡的他们,此刻却因一桩命案巧妙地站在了一起。

    相比于孟子临的徘徊不安,王禄倒是淡定地正坐喝茶,这份气定神闲忍不住让孟子临多瞄了几眼。

    需知大宋的官场上有着错综复杂的鄙视链,不止是文官看不起武人,文官之间也有出身的比较。

    在以往,王禄是看不上孟子临的,众所周知王禄乃是正儿八经、通过寒窗苦读搏来的进士出身,而孟子临乃是凭借父辈的余荫,在太学毕业后才轻松得了个县尉的授职。

    故而虽然二人职级无差,孟子临在王禄面前却也只能摆出恭敬的模样,以前更是不敢奢求在与吴知县的争斗里,将王禄拉到自己这头。

    直到今日刘鸿与王禄一道前来时,孟子临仍以为是公事相询,直到王禄亲口道出是为昨夜的命案而来,这才让孟子临狂喜不已。

    尽管王禄口口声声是为了恩师,但总归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孟子临深信这回有了王禄的助力,不仅能狠狠地恶心一把吴通,说不定还能向上官告他一个“抓良冒功”的罪名,毕竟这回可不是平民死伤的小案子。

    半个时辰后,终于有人匆匆前来禀报,而来人却不是刘鸿或马武寻人得归,而是刑房的一名老贴司。

    当得知昨夜抓捕的疑犯已经死在地牢,孟子临气得破口大骂,连道了几声“无耻”,而王禄只是面色暗沉并未发话,重重地叩下茶盅后,大步流星自顾离去。

    当孟子临垂头丧气地坐下时,蓦然发现案几上已经湿了一片,方才王禄用过的瓷盅已经碎裂成几瓣,上头点缀着些许血迹,如同一朵死去的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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