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元年十一月十二日,天子赵顼正式下旨,以王韶的《平戎策》为基础,宣告大宋即将开拓河湟的国策,同时在边境各处成立军库备战,又抽调御史台、兵部和枢密院三部门核心高官长期驻扎京兆府,负责监察西军的后勤军资状况。
但对朝野百官以及天下百姓而言,他们其实并不关心大宋的所谓国策,而是关注粮食、酒、茶、糖、生铁等民生物资的涨价,开拓河湟意味着战事将启,加上朝廷开始掏空西北府库运往边境,致使西北各地的物价顿时全面上涨。
大米价格由斗米二十三文涨到斗米三十文,小麦价格也每斗上涨七文至二十文,粮价是基础,粮价上涨立刻带动了茶、糖、酒等民生物资全面上涨,西北百姓叫苦不迭,一时间民怨沸腾。
一日上午,张辰乘牛车准备前往拜访章楶。
章楶如今在京兆府驻军任营指挥使,本应该住在安抚司后舍中,但安排给武将的院落跟文官完全没法比,甚至有些破旧杂乱,但录事参军何重却因为张辰的缘故特别照顾了章楶,将他和李大牛等四人尽皆安排在大雁塔附近的一座宅子里,虽然面积不大,但贵在清静。
今日是旬休,大街上热闹异常,各种小摊小贩占满了道路,使街上格外拥挤。
大宋商业异常发达,而占道经营一直是大城难以解决的顽疾,除了街上有军队巡视外,其他稍微热闹一点的街道都被小摊小贩占领了,官府也赶不胜赶,索性也不管了,使占道经营基本上失控了。
大雁塔附近一带更是占道经营的重灾区,此时还是上午,街上已只剩下一辆牛车的通道,黄昏以后,连牛车也走不了,只能步行。
虽然朝廷为筹集军费而残酷剥削民众,使京兆府百姓怨声载道,不过愤恨归愤恨,生活还得继续,百姓们只得更加辛苦,更加起早贪黑来谋取生计。
张辰也体会到了物价上涨的结果,比如他从安抚司后舍雇一辆牛车去大雁塔,平时也就二十文钱,但今天他上车后,价格就变成了三十文,上涨了十文钱。
车夫愁眉苦脸对他道:“官人一直坐小人的牛车,小人感恩在心。其实小人也不想涨价,但没办法,家里有两个娃娃要养,这辆车一天能挣一百五十文,除了吃穿房租开销,每月还能攒下几百余文钱还债......
可现在什么都涨价了,若我不涨价,莫说还债,恐怕连吃饭都成问题了,昨天房东找到小人,原本租的一间房子每月涨两百文,已经涨到一贯钱了。”
张辰笑道:“没事,我可以接受涨价,要不这样,你这辆牛车我包下来,每月七贯钱,你也不用再接别的客人了,你看如何?”
七贯钱就是七千文钱,算下来每天有二百三十多文钱的收入,当然要比零星拉客合算得多,零星拉客运气好每天能挣到两百文钱,运气不好只有百文钱,加上现在牛车竞争激烈,做生意很难。
车夫大喜过望:“小人当然愿意,多谢官人!多谢官人!”
“我身边有一个随从唤作小五,以后每月的银钱你找他结算便是,明日你一早你就准时来罢!”
现在这个车夫姓周,秦州人,人非常老实可靠,赶牛车的技术也好,张辰坐了他的十几趟牛车,便决定包下这辆牛车为自己家用。
不多时,牛车在章宅前停下,张辰从牛车里出来,给了车夫一块四钱的银角子。
“今日便不用跑了,回去把车好好收拾一下,布垫子都浆洗一下,明日一早来安抚司后舍接我吧!”
“小人明白,多谢官人!”车夫感谢再三,便赶着牛车回城了。
张辰快步走进章宅,在院子里看见了章楶,却见章楶愣了一下:“三郎,你今日不用去安抚司当值吗?”
“今日旬休,我找章兄有件事。”
“好,到内堂去坐吧!”
二人走进内堂坐下,一名仆人给他们上了茶,章楶问道:“你准备去边境巡查了吗?”
“还没有呢!不过天子已经正式下了旨,安抚司里也做好了安排,可能后日我便要出发了。”
章楶叹了口气,先前张辰已大概将与郭逵的对话告诉了他,此时本来想埋怨张辰几句,为何就不能服个软安心当官,偏要犟着跑去做什么军资巡查,先不说边境危不危险,就说查到了问题是否会得罪人,而查不到问题,将来若出事又要承担责任。
但事情已定,抱怨也没有用了,章楶只得不提这件事,问道:“今日贤弟前来有什么事吗?”
“章兄还记得我前阵子拜托过你,将你我手头的钱统统换成金银吗?”
章楶点点头正色道:“贤弟如此信任我,将天子赏赐的万贯银钱尽皆交托,愚兄岂能马虎?近日我没有差遣,月初开始我便已跑遍全城,铜钱基本不存,你的钱现在都以白银为主,黄金也有一些。
不过贤弟你也是神了,昨日我得到消息,京兆府各大钱铺都停止兑换金银了,得亏你未雨绸缪。”
白银兑铜钱价格一直比较平稳,官价和黑市价基本上都维持在一两白银兑一千文铜钱左右,一两黄金兑十两白银,但自从王韶提交《平戎策》以及朝廷在边境各处设立军库的消息后,银价大涨,各大商铺纷纷跑去钱铺挤兑白银,黑市银价已涨到一两白银兑一千两百文钱。
而钱铺只能保持官价,这就导致只要能兑到白银,转手就能赚到两成的利润,各大钱铺虽然不敢擅改官价,但也不会做冤大头,便迅速暂停了兑换白银。
张辰点头道:“现在外头不平静,我就是有些担心章兄受不了利益诱惑,把白银又在黑市上卖掉获利。且听我说一句,现在只是刚开始,战争一旦爆发,银价和金价还要上涨,而且只要当今天子在位,边境战事便很难停歇,绝非是三五年的光景。”
章楶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你的允许,我怎么可能卖掉呢!何况这点蝇头小利可诱惑不了我。”
“还有,你自己手头的金银也不能存放在钱铺,必须牢牢放在自己手中,一旦朝廷急需白银,会把各大钱铺的白银兑换走,将来拿到的就只有铜钱了。”
章楶见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道:“先说贤弟你的钱,白银和黄金我装进了铁箱,今夜便给你送过去,这件事是李大牛他们三人秘密操作,你放心便是。”
章楶既然已经操作完毕,张辰也就放心了,他刚要起身,章楶却按住了他。
“贤弟,愚兄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我今年已四十有一,妻儿皆在福建路浦城县老家,我膝下子女七人,其中长女清儿已经十六岁了,我见贤弟你如今孑然一身,上回你也提及你家中又是一脉单传,何不......”
“打住打住!”张辰摆手笑嘻嘻道:“章兄可不要乱点鸳鸯谱啊!你我兄弟相称,你女儿便是我的侄女,若是乱了辈分,我可就觉得你要占我便宜了。”
“你——”
章楶被噎得说不出话,半晌,他叹息一声道:“贤弟,我也是一番好意,既然你不领情就罢了。
唉,你可知当年我从军前便先成了婚?战场刀剑无眼,咱们在军中过活的人,打仗也好,剿匪也好,生死不过一瞬!若是断了香火,可是后悔都来不及。边境之地危机四伏,我与贤弟一见如故,只是替你着想罢了。”
张辰感受到了章楶语气中的担忧,他心中的一丝玩笑也荡然无存,认真道:“章兄,你对我的情义,小弟铭记于心。
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分,你选择早早成婚,婚姻对你而言,或许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已,但对我却不一样。恕我直言,章兄,我想要的婚姻,是能对我将来事业有巨大推动的婚姻,当然我没有半点看不起章兄的意思,切莫误会。”
“愚兄怎会误会?贤弟能对我直言,可见你心思澄澈。但你今年不过十八岁,却已是人人艳羡的正八品文官啊!纵观整个大宋,那些个新科进士都不一定能与你媲美,你婚姻的作用对别人可能还有点效果,对你已经作用不大了。”
张辰摇了摇头:“章兄,你高看我了。我出身贫寒,又无功名,祖上更曾是大逆,这便注定了我的官路坎坷。若不是走了运气由吏转官,我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出头。至于如今这个所谓正八品,其实在那些朝廷高官眼里,只不过是布局在西北的一枚棋子罢了。
他们今日可以让我当八品官,明日就可以把我贬为庶民。就比如郭逵郭太尉,他给我的这个主事参军的差遣实际上并不属于我,只是我替他捧在手中,说到底,还是因为我身后没有一个强大的势力为支撑,而想获得这个支撑势力,婚姻就是一条途径。”
良久,章楶终于点了点头:“贤弟有大志向,愚兄明白了,好!此事我不再说了,以后你自己决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