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一路慢吞吞地走回去。
刚刚走进公事房,坐到桌前,还没端起茶盏,就又有人来催了。
是林全敏的小厮。
“林修撰,我家老爷可说了,今晚就得为陛下讲读。”
“不过,我家老爷也是个心善的。他体谅您,让您只把宣景史整理出十卷就好。”
“不知陛下会想听哪一卷,所以十卷都不能少啊。”
小厮说完都不等林焕回话,用力拍了拍桌上的那三十二卷宣景史册,然后匆忙一行礼,掉头就跑了。
宰相门前三品官。
贴身随从的地位,也随着主人身份的高低而自恃有所不同。
林焕也不至于跟个小厮计较。
将军赶路,不斩小兔。
他看向那些宣景史册。
今岁是宣景历十八年。
每代帝王登基伊始,关于其的一举一动,就开始被记入史册。
负责记录的翰林修撰,被称史官。那真是一丝一毫都不会放过。
比如:陛下这顿吃了什么,吃了几口,擦了几下嘴。
比如:陛下这次尿了多少,颜色是什么,尿了多久,状况如何等等。
事无巨细,只求真实无遗漏。
可这些只会作为皇家秘档,归于密库,非常官可以调阅。
一年后,由翰林学士经过反复筛选、编写、修改和润色,经皇帝本人同意后,形成正规对外的史册。
两年后,再将前一年的综合,再次撰写与编写。
如此类推。卷数也会随时变动。
林全敏要求林焕在一个白日的时间之内,就整理出十卷……
真当他林焕一个人说了算了?
就算他能整理出来,不还得提交上去,由上面的翰林学士们再次经过核对后,才能拿到陛下的面前去?
陛下又不是木头人,只会听不会看的。
林焕想了想,留下第一和第二卷。
再吩咐林三道:“把这三十卷,分给下面的编撰们去。一人一卷,修正意见册就交给那位郭飞贤郭编撰,让其他的编撰们去他那抄录相应卷要修正的部分。”
林焕是修撰,上面有上官,下面也有更多的下官。
上官能分配给他任务,他当然也能分配给下面。
他傻了才会大包大揽。
林三听得有点儿奇怪。
“大少爷,这可是能在陛下面前出头的机会,您就这么给让出去了?”
不管是科举还是官场,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想抓住往上爬的机会?
更何况是在陛下面前露脸?
哪怕只是被陛下记住一个名字呢?那想不到别人的时候也会想到您了啊。
就算是林全敏想用这招来整您,但以您的能力又不是处理不了。
反而还能处理得漂漂亮亮。
既抓住了机会,又能反要了林全敏的好看?
林焕笑了笑。
“我现在只巴望着陛下不要想起我来。”
瑞王赈灾还没有返京,那边的事情就一直悬在林焕的心头。
他又是个新人,瞎出的什么风头?
“对着一个赏识你的上官,你可以尽量多地表现出自己的能力,这样他才会对你委以重任。”
“但对于一个只想整你的上官,你表现出的能力越强,他给你的任务就越有可能远超过你的能力,直到把你压垮。”
林焕淡淡地说着,端起茶盏徐徐饮了一口。
科举之路上,他始终就奔着最高的目标前进,那就是要表现给所有的人看,他能行。
现在初入官场,最好的就是循序渐进。
要做一颗漂在水面上的浮球,不要轻易地就让人摸出深浅。
他可不想变成郭飞贤那样。
作为修撰,在同僚见面认识时,林焕就有注意到那个胡子拉碴、满脸颓废,都已经把郁郁不得志写满了全身的人。
至于林三认不认识?
鼻子底下就是嘴。
别人的小厮能狗仗人势,相信自己这个从六品官身边的小厮,也没法让衙差和杂役们抵抗。
打听一下自然就知道了。
林三满面愁容地招呼进卫二,帮忙抱着那三十卷,出去分发了。
林三是真的有点儿替自家大少爷累得慌。
而三十位编撰好端端的又被加了任务,还要去跟郭飞贤说好话,争取更早地抄到修正意见,毕竟下衙前就要处理完交上去的。
就都对林焕有了更多的怨气。
不敢对林全敏有怨,只敢对林焕。
郭飞贤则对突然而来的被重用,受宠若惊。
看着一张张平日里对他极为冷漠或疏离的脸,听着那一张张平日里只会对他嘲笑讥讽的嘴突然就变得甜蜜无比。
郭飞贤好想拿捏一把,把素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郁气趁机发泄出去。
不过最终也没有。
因为他不知道这次的重用,是林焕真的看好他了,还是林焕给他设下的一个陷阱。
如果他趁机嚣张起来了,等把这次任务做完,这些同僚们就会一边加倍报复他,一边对林焕有了同立场的好感。
郭飞贤在这三年的低谷中,学会了谨慎地保护自己。
也学会麻木地应对着周遭的一切,只求平平稳稳地过好每一日,不愿意再起无谓的波澜。
林三把郭飞贤的反应汇报给林焕后,林焕觉得郭飞贤此人可以接触了。
不过不着急。
“林三,你去打听一下,林全敏和谁的关系比较交好。”林焕吩咐道。
林三就又好奇了。
“大少爷,您这是?想找那人跟林全敏说和说和?”
比如他跟林四有矛盾了?林四想跟他化解这个矛盾、或者重新和好,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找一个人来,对他和林四说道说道。
这样和头酒一摆,过往都能烟消云散。
林焕不欲多说,摆了摆手示意林三赶紧去办。
林三是不会知道:他和林全敏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快到下衙前,三十卷修正好的宣景史,摆在了林焕的案头上。
郭飞贤是来交还意见集册,态度毕恭毕敬的。
“林修撰对郭某委以重任,然郭某经验尚浅,也不知给您办事得力与否。”
“若有差池,还请林修撰海涵则个。郭某愿改。”
作为同僚,郭飞贤的这个态度可是有点儿过了。
像下官对上官了。
林焕却看得出,他在试探自己究竟有没有给他挖陷阱。
林焕还了他个不冷不热的态度,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想拉拢、或者想排斥的意思。
“郭修撰言重了。林某这还要选出十卷交给林侍讲,就不招呼你了,你自便。”
林焕没有说日后还会不会找郭飞贤分担重任的话,也没有表达出特别的热情或感激。
这让郭飞贤的心里生出了几许失落。
这三年来,他就像水面游泳的健儿,然后被拖着压着不断地下沉。
林焕却突然给了他一根救命稻草,他想抓住,无比的想。
虽然仍旧害怕,却抱有一丝希望。所以才亲自来送还集册,又在试探中期待着希望之光的降临。
他恭谨的态度,就是想来表忠心的。
可他既没试探出来,也没有看到希望。
“那林修撰您忙吧。郭某这便告辞了。”
郭飞贤耷拉下脑袋,拱了拱手,转身出去。
林焕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勾了勾唇角。
拿过宣景史卷,一卷卷翻阅起来。
他不可能现在就和郭飞贤有太多的接触,那样只会遭遇到更多更狠的排挤和对付,郭飞贤也一样。
林焕能承受得起,他可不确定郭飞贤承不承受得起。
林焕可不想再次被背刺。
不过郭飞贤此次来的态度,倒是说明了其还没有彻底沉沦,还有想起飞的愿望。
那就行了。
稻草也得扔给想挣扎的人。
下衙时分,林全敏没有亲自来拿宣景史册,只派了那名小厮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