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无数烛火被钻进殿内的风,吹得胡乱摇晃。有些甚至都被吹灭。
大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干燥得有了焦灼之感。就连四角硕大的冰盆中散发的凉气,都无法带给人一丝舒爽。
十一位朝中顶级重臣,接过太监总管递来的奏章。
安静地一份份看完,一份份再彼此交换,其间无人出声。
直到十几份全部传阅完毕。
郁集容揖手出声道:“陛下,老臣以为:人命最大。”
人命当前,江亭煜做出任何举动都在情理之中。
他没贪没腐没趁机祸害百姓,反救黎庶于水火,无罪。
“若官官效仿之,朝廷规矩又何在呢?”
罗复煦老神在在地反对。
国朝大了去了,每一年都有地方上闹出这事那事。
那就能与武将勾结?能开仓放粮?能抢夺富商?能砸开水闸?
“左相爷此言谬矣。”
工部尚书沈坚裕,面瘫着一张脸,毫无表情地出声。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为国为朝为天下黎庶之安危,想效仿和敢效仿的官员自然是越多越好。”
“陛下,朝廷应当鼓励此种抛个人生死于不顾、置百姓国朝于顶格的正当思想和行为。”
若官官舍生忘死、不畏艰险、勇于承担,那国朝何愁不兴盛矣。
“胡闹!”
兵部尚书柯鹏煊,板脸斥责。“任何情况下,军队都不应该接受当地文官的随意指挥!”
即便是剿匪等行动,那也得经过层层报批,得到该区域统兵大都督的同意后,方可协同行动。
不能直接指挥,更不能如臂指使。
若各地方皆学习效仿,那不是说反就能反了?
“柯尚书言之过激了。”
大理寺正卿霍宏毅,双手负背,神情肃然。
“若遇天灾匪祸,便宜行事,达成军民同心,戮力以抗,有何不可?”
“军队存在的意义,是保家卫国。柯尚书的格局还是要再放宽些为好。”
殿内一时再次安静。
没人敢和霍宏毅讲规矩。
用霍宏毅自己的话来说:如果遇到每件案子,都按照朝律中的条条规规进行判罚?那十有六冤。
且霍宏毅身为文官,却也是一个有权利随时调动军队支援的官。
霍宏毅不跟柯鹏煊扯江亭煜的事情,只单就柯鹏煊的话头来说。
意思就是:就算地方官没有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利,那军队就能眼睁睁地看着暴民作乱、匪祸乡野、天灾丧民?
自然是不能。那军队自愿插手,再自愿与江亭煜合作,有什么问题?
“江亭煜抢夺富商就过了。这消息传开,连聚城内的富商都有被吓到,最近关了不少铺子,举家南迁。”汪云昌忽道。
“这种风气总不好长的。朝廷总得让他们安心经商,国库才能有税收对嘛。”
汪云昌跳过了有关江亭煜的前两个问题,直接逮着后面的两个问题说了起来。
“违反异地知府的意愿,强行开闸泄洪,为了自己治下的百姓,就去祸害别人治下的百姓和田地?”
“这也不是什么大格局嘛,此风可不能长。”
吏部尚书刘澄寿闻言,瞥了汪云昌一眼,随后操手进袖,两眼望天。
“若是国朝处处都有这样想干敢干的官员,本官倒是能省下不少的心肠喽。”
说着再又把脑袋放下,侧脸问汪云昌:“要论江亭煜这两条的话,是不是得先论论古州知府的所作所为?”
“咱们判断事情,得追根溯源嘛。”
这是他吏部的特点。
任命一个官员,首先就是查清对方的祖宗十八代、以及过往行为。
单看一面最要不得。
汪云昌瞪他眼,再朝上位斜了下眼珠。
意思是:有本事你找陛下要啊?
陛下可还没给他们看弹劾古州知府的奏章呢,陛下什么意思你不明白?
汪云昌能想通这几位唱反调的人,都是基于本职职务的根本表现。
毕竟这可是当殿奏对。
若是不能从自己的本职角度去回答问题,那就是不合格兼失职了。
可也别这么没有眼力劲儿行不行?
顺着陛下的心意说说怎么了?
非得对着干,就不怕陛下把你们全当成是瑞王阵营的人?
嘉王爷可是出来了哈!
陛下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就是为嘉王爷培养和扶持人手,你们就非得现在撞这颗钉子?
汪云昌的思路越想越远。
其他几位也已经争执一团,剩下几位跟事不关己似的一声不吭。
老皇帝就听着,顺便观察着嘉王的反应。
他希望嘉王能适应适应这种朝廷上的常态。那是放个屁都得争半宿的惯常。
嘉王一脸兴致勃勃地听着,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支持哪位、或者反对哪位的意思。
这令老皇帝很是满意。
看来啊,这个四小子,当真是在农田村头里锻炼出来了。
等到重臣们争执声停止,齐齐望过来的时候。
老皇帝坐正身子,双手置桌,十指交叉。
“朕知道江亭煜辛苦了。但祖宗规矩不可废,朝廷法度不能废。”
“念其有功,朕决意网开一面,只斩其满门,九族为其保下,列位爱卿可有意见?”
重臣们都低下了脑袋。
霍宏毅上前一步。“陛下,微臣有一案不解。”
“一名将军,为了安全护送百姓们转移,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一队兵士兄弟。其有罪否?”
不等谁反应过来他在扯什么。
霍宏毅继续道:“还有一案。女子私养两名外男,被当场识破。一名外男怒杀另一外男,此外男有罪否?”
这两个案例,把所有人的嘴都给堵住了。
因为没法回答。
依据朝律来断:将军与那杀人外男都有罪。
可问题也都在于:无法宣之与众。
第一件就不说了。
第二件错在那名女子。按律却是只会惩治那名杀人外男的。
两件案子若都宣告与众的话,民众们岂能心服口服?
殿内众人也都明白了霍宏毅的意思。
若为民众口碑考虑:江亭煜无罪。
若是毫不在乎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怕千夫所指,那你们随意。
这话谁敢接?
敢想敢做也不敢明着接。
老皇帝面带微愠,看向嘉王。
他想看看嘉王会如何处理如此棘手的问题。
嘉王察觉到父皇看过来的视线,微微垂了垂眼帘,表示自己正在思考。
其实心下早有定论。
几息后,才抬起眼皮,看向众臣。
带了几分威严,以无可辩驳的语气道:“民意固然为重,却不可左右朝廷法度。”
“谨遵嘉王爷训诫。”
众臣揖手躬身,齐齐回答。
各自心里怎么想不要紧。
要紧的是得给嘉王爷这个面子;要紧的是事情已经上升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霍宏毅微微撇了一下嘴角。心里暗骂一句:“不要脸!”
可当皇家真的不要脸了,他也只能听着。
嘉王爷看向了郁集容。
郁集容拽了拽自己花白的胡须,朝陛下和嘉王拱了拱手,走去一侧的另一张桌案。
他是翰林大学士,也是翰林承旨官。现在也没别的翰林学士在场,提笔拟旨的事情只有他自己来做。
落笔如千斤,轻墨似铁水。
郁集容为天子近臣几十年,草拟过的旨意不知凡几。
却从来也没有哪一刻,觉得下笔竟然如此艰难。
不是没有写过违背自己良心的诏书,不是没有作过会令天下人耻笑的圣旨。
可是……
那时朝基稳固、百姓安泰、国朝繁荣。
偶尔的一个荒诞,不会引发什么严重的后果。
当然了,郁集容也心知肚明,正是一个个曾经的荒诞,组成了今日的摇摇欲坠。
而他即将写下的这一份旨意,就极有可能是抽走了这座殿宇的一根梁柱。
他老了,不知道还能在这座殿宇下站立几年。
耻辱,却越来越多了,他快背不动了。
“启禀陛下:御史郁书益有要事求见。”
殿外,忽然传来了奏禀通传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