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关人员被衙差们分开带进、再分开关进各个房间之后,书吏姗姗来迟。
林焕未与其多言,先传唤了罗横的贴身小厮之一罗明。
罗明坐在与桌案相距六尺的铁椅之中,整个人的情况看起来是说不出的糟糕。
林焕从案宗匣内取出罗明的曾经供词。
“跟本官详述一遍案发时你的所见所闻。”
罗明一听,都快崩溃了。
他抱住脑袋,蜷下身子,又猛地坐了起来。
“小人说过很多遍了,真的很多遍了,为什么还要问?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处治凶手,为我家少爷报仇雪恨?!”
“注意你的态度!”
伍德友上去就是一脚,“让你说你就说,再敢不恭不敬胡说八道,刑具伺候!”
听到刑具伺候,林焕瞟了眼罗明周身。
脏乱差,有血迹,应该是从死者的身上沾染到的。但罗明没有受过刑的痕迹。
这能初步证明:罗明证词的真实性。
不过伍德友这一脚……
林焕移转了视线,只看向了罗明的眼睛。
罗明被踢得瑟缩了一下,仿佛才找回了理智一般,又像被拔去了骨筋,瞬间瘫在了椅中。
茫然机械式地回答。
“那日,二少爷说府中憋闷,就带了小的们上街随意走走。”
“路过那家香香包子铺时,二少爷闻着想吃,就过去买。”
“老板娘给二少爷包包子时,一个小姑娘从包子铺里出来,手里端了盆脏水。”
“没留神,那小姑娘端着的盆碰到了二少爷的腿,盆里的脏水也泼溅到了二少爷的袍摆上。”
“二少爷向来喜洁的,就很生气地踹了小姑娘一脚。”
“就被路过的刘家大少爷跳出来阻止。”
“刘大少爷和我家的二少爷素来不和,刘大少爷骂得也很难听,还想揍我家二少爷。”
“我家二少爷也想打他。就让我们冲上去。”
“刘大少爷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牛家的四少爷一起,他们的随从就和我们扭打起来。”
“乱哄哄的,小人正跟刘大少爷的小厮撕扯,就听到喊:刘大少爷杀人啦!二少爷死啦!”
“所有的人都不动了。小人回头一看,就看到二少爷倒在地上,肚子上一个劲儿地冒血。”
“刘大少爷就站在二少爷的旁边,外袍的下摆上都是血。”
“那把尖刀,就在刘大少爷的手上!”
“小人被吓坏了,扑过去抱住二少爷,就去找大夫。”
“那条街上就有药铺。可是,大夫说救不了、救不了了……”
罗明说着说着捂住了脸,埋下了脑袋,小声啜泣起来。
林焕一一比对着罗明此前的证言。
有出入。
不多,也都不在关键的地方。
“罗明,”
林焕抬头盯着对方,声音里带上威压,“你家少爷平日里的作派如何?”
“可有贪花好色?可有嗜酒如命?可有赌性成瘾?除了爱洁,还有什么?”
旁听的伍德友双眼微微睁大。
他不理解林焕为什么会这么问。
这与本案有关系吗?有吗?
难道说:如果罗横有那些恶性的话,就要将罗横定性为该死之人?
哪有这么干的啊?!
而罗明在被问到后,双肩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抽噎声加大了两声。
不过听起来这两声就很假。
“你不说,也有别人会说。但减罪的机会也是别人的了。”
林焕没有催促,声音转为淡淡。
“小人说!”
罗明似乎也意识到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问题,立刻抬起头来,快速地回答。
“二少爷喜欢女子,府中不少丫环都成了与他暗通款曲的人。”
“但是他不沾染外面的女子,也从不强迫哪一个。都是那些女子自愿的!”
罗明强调了后面一句。
林焕依旧盯着他的眼睛,再次提醒:“你是罗府的家生子吧?”
“但隐瞒、或者撒谎,以企图掩盖事情的真相,你的主子也保不了你和你的全家上下。”
“你,想清楚了吗?”
罗明的眼神飘去了左侧,又耷拉下去,再又抬起看了回来。
用力摇头,摇得很用力。
保证道:“小人所言句句是实,小人没有撒谎,一个字都没有!”
林焕靠回椅背,摆了摆手。
“带下去吧。带罗亮进来。”
罗亮,是罗横的另一名贴身小厮,当日也在案发当场。
罗明被带下去时,伍德友奇怪地问林焕。
“林寺正,您觉得罗明在撒谎?是指罗横对待女子态度的那一部分?”
伍德友身为评事,审断过的案子虽然多为普通的刑律案件,但该有的敏锐早已锻炼出来。
从林焕问话的角度和语气,他发现林焕在提醒罗明的时候,是在说到罗横是否好色的问题之后。
那就是怀疑这一部分无疑了。
林焕侧了侧身,看向伍德友,不答反问。
“伍评事,你能不能帮本官回答一个问题?”
“罗横身为少爷,还带有仆从,还向来爱洁,为什么会突然想吃路边摊的包子?还是他自己亲自去买?”
伍德友:“……”
他刚想说这不是很正常吗?
他也是出身官宦之家,但他有时候忙起来也会顺便就在路边摊吃了。
也不是时时刻刻要随从们帮忙付钱之类的。
可是被林焕这么正正经经地问出来,再仔细一想……
对啊,罗横为什么会?!
伍德友会这么做,是因为来了大理寺上衙之后才养成的习惯,可他在家当少爷时确实不会的啊?!
更别说罗横还是个爱洁的了!
爱洁这个词,通常被常人理解就是爱干净。
但在大理寺查案人员的理解中,这不但指爱干净,还指那种高高在上的人,不会接触贫贱的人或物什,甚至连靠近都不会。
因为在那样人的眼里,那些都很脏。
大漏洞啊!
伍德友用力拍了下脑门。
靠近林焕一步,眨巴着眼睛。
“林寺正,那罗明从第一句就开始在撒谎?”
林焕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抬眼看向门外,下巴点了点。
罗亮被带进来了。
伍德友摸摸鼻子,走到罗亮的面前。
主动问道:“你家二少爷喜欢吃路边的小摊上什么?豆汁?油果儿?馄饨包子?饼子馒头?”
罗亮刚坐下就被这么一连串的追问,有点儿懵。
而林焕的眼神却微微动了动。
这个伍德友果然是有些能力在的啊。
证言上,罗亮回答的和罗明的差不多。
罗明说经过了多次的询问,那罗亮应该也是。
罗亮走进来的时候,都比罗明的状态强得多,起码有股子无所谓和已经习惯了的态度。
那么,罗亮应该以为又是例行询问,已经做好了如何回答的准备。
而伍德友打了罗亮一个措手不及。
还没有直接问包子相关,巧妙地将包子这个词眼儿,藏进了一堆的吃食词语当中。
这会大大降低被问话人的心防。
接下来,伍德友就该催促了,不会再给罗亮反应的时间。
果然,林焕刚刚这么想到,就见伍德友一巴掌按在罗亮的肩膀上,厉声催促:“说!”
罗亮被吓得狠狠打了个哆嗦。
眨了下茫然的双眼,近乎本能地摇头否认。
“我家二少爷为什么要吃那些东西?”
又近乎本能地撇了伍德友一眼。那意思仿佛在说:当我家金贵的少爷和你们这些小官吏似的粗鄙呢?
林焕放松地侧了侧身子,微歪地靠向了椅背右侧。
都说奴仆肖主。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现在可以确定一点:罗横根本就不会吃路边小摊,甚至是小铺小馆。也根本不会亲自付钱。
那么,问题就来了:案发当日,罗横为什么会那般反常呢?
是有什么诱因在吗?
是什么样的诱因,能使得一个高高在上的人,突然间打破了自己的习惯呢?
还违背了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