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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骗子

    “郡主!”

    黎梨才踏进院子,守在门边的两名侍女就扑了上来。

    一名鹅蛋脸侍女几乎是在尖叫:“我寻了你一夜,你去哪啦?”

    “……紫瑶。”

    黎梨侍女不少,但自幼就跟着她的也就两位,面前紫瑶算是其一。

    有打小的情份在,黎梨心知她年长两岁,素来爱操心,便也不计较那些虚礼,乖乖解释了句:“我下山了,因雨路难行,所以耽误了回行宫。”

    紫瑶一把拉住她,围着她上上下下地看,嘴里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

    “郡主糊涂!且不提昨天是多么紧要的日子,你本就不该偷跑,单说你真要下山,好歹也该带些人,不然若是碰到些什么——”

    话才说一半,她猛一眼看见黎梨被匕首割破的裙边,抬首又撞见对方凌乱的衣襟,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结舌道:“郡,郡主……”

    “我没事,”黎梨及时抬手按下她的话头,“不过是避雨时狼狈了些。”

    她紧着缓着糊弄了紫瑶去安排备水沐浴,才想松一口气,又发现一名圆脸侍女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是另一名自小跟着她的,名唤青琼。

    黎梨:“怎么了?”

    青琼说道:“郡主,你身上的香好像变了,怎么出去一趟还换了香回来……”

    黎梨这才想起身上酒气未散,赶紧拉住对方叫她噤声:“路上蹭的罢了,小声些别被紫瑶听见,不然又得问一堆话。”

    青琼心大,懵懵懂懂就点了头,又道:“昨日我们找不着郡主,惊扰了长公主殿下,殿下叫你回来的时候去见她呢。”

    “……”这下黎梨是真的有些头疼了。

    她揉了半晌额角:“沐浴后再去吧。”

    丫鬟们麻利地备好香汤,黎梨屏退众人,独自进了浴间。

    氤氲水雾中,罗衫滑落,温水浸没身躯,一直紧绷着的思绪终于松缓下来。

    黎梨趴在浴桶边缘,枕着自己的手臂发呆。

    褪下的衣裙层层叠叠堆在旁侧,一枚浑圆的脂白玉佩半埋其间。她目光扫过一眼,又匆匆移入雾气里,随手捻起水面上漂浮的新鲜花瓣,似在打量,心绪却已经走远。

    他竟然想结亲。

    才平静些许的脑海又泛起涟漪。

    黎梨想起他那句“你记着我的认真”,竟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些一反常态的恳切。

    太不对劲了,那人就像被鬼魂夺了舍似的,以致于当时她甚至鬼迷心窍地点了头。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二人都冲动了……最好就是过多几日,等大家都冷静下来,寻个时机将这玉佩还回去。

    不然,平白占着别人家的藏库信物,到底不像话。

    打定主意,黎梨心神稍定,松开了手,然而沾湿的花瓣黏在指尖,不肯轻易落下。

    她注视那枚梨白花瓣片刻,浇水冲掉了它,花香离散,干净的食指边缘却露出一道齐整印痕。

    半圆一般的弧度,浅浅泛着红。

    黎梨怔愣半晌,凝神思索这印痕的由来。

    ……隐约有些印象。

    好像是起初某个时刻,她紧张蜷起,不自觉掐住了云谏的手臂。

    彼时弓着腰的少年初入樊笼,意味含糊地倒吸着气,百般哄不得她放松,只得反握住她的手,牵到嘴边轻咬了一口。

    “……”

    黎梨脸上骤热,羞恼得一头扎进了浴桶里。

    他不是说没有留下痕迹吗?

    骗子!

    *

    一行人垂目静步往长公主的院子走去。

    为首的少女裙衫荼白,巧致的风铃花绣缀于裙边,与杨妃粉色的交襟襦衫相衬,为这座镂金铺翠的华贵行宫添了些娇嫩颜色,引得树梢的鸟儿也驻足侧目看了看。

    黎梨刚沐浴完,吹着夏末的晨风收拾两头三绪,不知不觉便走近了丝竹声。

    蜀锦绣鞋停在长公主的主殿阶外,她一抬头又听见几道奉承笑语。

    “妙笔!”

    “长公主画得真好!”

    黎梨习以为常地提起裙摆,拾阶而上。

    她这位姨母——安煦长公主,离经叛道人尽皆知,大到所谓的妇道名节,小到常仪礼制,通通都不放在眼里。

    大弘王朝,显贵人家的前殿都是用来宴客酬宾的,她却偏要放一张硕沉的乌木画案,每日泼墨山水。

    还要召来一群美男乐伶陪侍,美名其曰“听韵行墨”。

    前段时间要为祭典净宿,安煦到底收敛了几日,直到昨日祭典结束,半夜降下甘霖,眼见圣上龙颜大悦准备庆祝,她便不再装模作样,今日就摆上了画案。

    黎梨总觉得自己身上的不安分,应该是近墨者黑。

    她进了前殿,目不斜视地穿过乐伶们的坐席,先端正行了礼,而后自然而然地坐到了画案对面。

    “姨母,你找我?”

    华裳金妆的年轻妇人提着狼毫,闻声略微抬起头来,明眸朱唇被那张乌沉画案衬得熠熠生辉。

    安煦长公主俨然继承了先皇一脉的顶好相貌,虽早早守了寡,但从未委屈过自己,如今二十八九的年岁,愈发显得风致艳丽。

    她斜眼扫了黎梨一圈,见对方气色颇好不似受了委屈,这才不紧不慢哼了声。

    “舍得回来了?”

    梨梨一脸老实:“姨母说笑了。”

    安煦挥挥手屏退一众伶人,仍兀自描绘自己的新作,嘴里的话却是对着黎梨说的:“昨日去哪了?”

    “可别提了。”

    黎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托辞,佯装郁闷道:“我下山找了家茶楼听书,一不小心忘了时辰,被大雨困住了脚步,所以才耽误了回行宫。”

    她嘟囔着:“没玩到什么,回来还被告知惊扰了姨母,委实有些倒霉。”

    “茶楼,听书?”

    安煦将信将疑,挑眉盯着她,半晌看不出端倪后搁笔叹了口气。

    “迟迟。”

    是黎梨的乳名。

    黎梨莫名想起幼年时的一幕,那时的少女安煦将她抱在怀里逗乐:“你可知你这乳名是怎么来的?”

    “那年冬寒太久,你的出生也比太医院算的日子晚了许多,可把一大家子人吓得够呛……后来才听人说,春晚梨花迟……”

    少女笑眯眯地蹭着她的脸:“迟迟小坏蛋连出生都如此顽皮淘气,往后还能不能让我们省心些?”

    此时年轻妇人的声音响在耳畔:“还能不能让我省心些?”

    黎梨恍惚回过神来。

    长公主旋过身正对着她,语气幽幽怨怨的。

    “你听书倒是悠闲,可知我在这儿替你瞒得多么辛苦?祭典那么大的事,你也敢说逃就逃……”

    “就不怕被云承发现?到时候他一本本子递给皇兄,你定要挨罚!”

    “姨母……”

    黎梨乳燕投林般扑到安煦身侧,抱起她的胳膊就撒娇:“姨母这是关心则乱了。昨日礼舞世家众多,加之游街人山人海的,少一个我罢了,哪里有人看得出来?再说了……”

    她小声嘀咕道:“云承哪敢告我的状?”

    “他假公济私,表面上一视同仁地号令世家子女,暗地里却纵容自己的弟弟偷闲不去参祭,想来那神棍自己也心虚得很。”

    “……他弟弟?你说云谏?”

    安煦被她晃得头晕,下意识按住她否认道:“你与他不同,云谏是破了相所以才不能参祭。”

    梨梨动作一顿。

    破了相?

    ……这话云谏也说过。

    可是那日在树下,她真真切切地查看过,他脸上干干净净的,别说疤痕豁口了,就连半道瑕疵都没有。

    怎么都说他破相了呢?

    她茫然地望向安煦。

    安煦原本只是顺口一句反驳,未料及竟见到自己的外甥女一脸困惑。

    想起黎梨方才的指控,安煦面色逐渐变得古怪起来:“你……不知道?”

    黎梨眼里茫然更甚:“我……应该知道?”

    安煦哑了哑,脑海里闪过那少年半张染血的脸,还有他清冽眸光越过沾血长睫,无声注视着自己外甥女的模样。

    她一时忍不住啧啧摇头:“好啊,你真是……怪不得云家那孩子总说你没良心,如今看来,也不算说错。”

    黎梨:?

    她想问个清楚,安煦却道:“那是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所有什么疑惑,你同他说去。”

    黎梨一噎,正要恼姨母卖关子,下一刻却听见对方发问:“今日唤你来还有一事,我且问你,功课写完了吗?”

    小郡主刚起来的气焰骤然灭了个干净。

    她默默松开了安煦,纤白手指绞着垂下的发辫,含糊道:“差,差不多了……”

    “差不多?”

    黎梨莫名觉得这几个字有些阴阳怪气,抬起头就见对方朝后招了招手。

    旁侧的侍女走上前来,递上一个托盘,几摞书册与白宣赫然在目。

    安煦戏谑道:“郡主大人,你功课都丢在了公主府,没带来行宫,是如何写得差不多的?”

    黎梨:……竟然被她发现了。

    “幸好前几日我着人回府晒书,下人们在书房捡到了这几本,不然又要被你躲过去了。”

    眼见青琼从善如流地接过托盘,黎梨苦恼地拉下小脸:“姨母,刘掌教布置的功课总是那些酸腐教义,我实在不……”

    安煦一口拒绝:“不行,学府的功课不能落下,我可不想再被刘掌教登门责怪我管教无方了。”

    那古板老头子三朝太傅,连先皇都敢骂,她可应付不来。

    见面前的少女霎时蔫巴了下去,安煦又有些不忍。

    想了想,她神神秘秘地哄道:

    “我知道你不爱看那些陈词滥调,我读书时也不喜欢的。但你姑且做个样子给掌教看,省得过两日在祭典酬谢宴上遇到他,又被他逮着说教一通,毕竟……”

    “那酬谢宴关乎你的终生大事,可千万别被打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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