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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49章 没有鬼

    二十五岁的谢玄,他有至高的权力,他原该有强劲的力道,他原也该有血气方刚的躯体。

    原本是清冷高华美如冠玉的人,而今他的脸色还带着些许夜里的苍白,便是这春四月的天了,也依旧裹了好几层的袍裳。

    也许即便在此刻,他也依旧遭受着寒疾之苦,遭受着剧毒的侵噬。

    她的眼泪滚滚地淌着,心里一遍遍地责怪自己,阿磐啊,你怎么能背弃这样的人?

    你怎么能背弃他?

    即便他是九关虎豹,是逆臣贼子,他也依旧是待你好的人呐。(九关虎豹,即凶残的权臣。语本《楚辞·招魂》:“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她知道自己不该受谢玄的好,鼻尖酸酸的,一颗心也酸酸的,他都不知道适才那一碗药膳中下了要命的鸩毒。

    真不敢想,倘若没有老者那一牛角杯砸过来,他如今又会怎样呢?

    他大抵已经毒发身亡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这个叫卫姝的人,心怀鬼胎,不怀好意。

    那双漆黑的凤眸温和从容,眉眼温软,愈是什么都不知道,愈叫她疚心疾首,羞愧难当,愈叫她自觉罪孽深重,合该万死。

    那人微凉的指腹轻拭她的眼泪,问她,“哭什么。”

    她不敢说自己在哭什么,不敢说自己心里的负罪,只前言不搭后语,答着他适才的问话。

    适才他问,“怕么?”

    原想说,“知道大人在,所以不怕。”

    但这样的话也仍是不敢说,今日说了那人会护她,来日呢?来日若也有一样的境况,那人可还依旧会这般护她?

    谁又敢把希望全都托付于旁人身上,倒不如拿这机会用来自证清白。

    阿磐硬着头皮,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喃,“奴心里没有鬼,所以不怕。”

    她有一双十分干净清澈的眸子,这双眸子看起来不会说谎。但她宁愿谢玄不信,早早地了结掉她。

    可谢玄信了。

    他信了,那漆黑的眼瞳似化不开的浓墨,那好看的薄唇轻启,温和地低笑一句,“好,没有鬼。”

    他怎么能信她的鬼话呢?

    一颗心满满的全都是负疚,就好像上着沉重的枷锁,背着险峻的高山。这山啊,锁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也迫得她走不动道。

    脑中一遍遍地响起萧延年的话,“永不对魏人动情”,也一遍遍地响起那句“罪臣之女,你的罪永远都赎不完。”

    罪,这辈子大抵是赎不完了。

    情呢?

    情早就动了。

    她总在想,怀王三年的那个冬天,若是从也不曾上过萧延年的马车,那该多好啊。再往前想,但若那个平明谢玄多说上一句话,话也不必多,就两个字“留她”,那该多好啊。

    那谢玄就不必北上寻人,南宫卫氏也仍能安身乐业,这世上就不会再有第二个卫姝,而他们的孩子也将好好地长大。

    人还兀然恍惚着,又听那人温和问起了话来,“你不会求人。”

    他自顾自说着,也不知道是问话,还只是感慨上这么一句。

    上一回他去而复返,问的也是一样的话。

    你瞧,他的每一句话,阿磐全都烙在了心里呢。

    阿磐浅笑答他,“奴不敢求。”

    那人眉眼清和,“为何不敢?”

    只有她看得出来,那人那双好看的凤目里,泛着多日不能安眠的疲累。

    她看着那样的眼睛,眼泪抑制不住地就往下淌去,“奴不求大人,心里便有一点儿希望,觉得大人心里有奴,便是死了,也不觉得难过。”

    她正是因了知道自己的下场,先前还强行笑着,话说了下去,说到一半,就笑不出来了。

    笑不出来,因而那笑就变成了哽咽,舒展的眉眼就深锁了起来,弯起的唇角也就瘪了下去,“但若开口求了,大人不管,既为难了大人,自己也定是心灰意冷地走的。”

    这样想来,还是不求的好。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也不知此刻正在想什么。眼泪糊住了她的眸子,因而她也不好分辨那人此时眼底的情绪。

    也许是复杂的,也许也如她一样的失神。

    外头有人送进了药和双耳鱼洗,怕扰了帐内的人,因而轻声问道,“主君,可要命玳媪为卫姑娘清洗上药?”

    谢玄没有说话,微微别过脸去,来人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放下药和双耳鱼洗,垂头躬身退出了大帐。

    而谢玄那八尺余的身子缓缓立起来,那至尊至贵的人竟牵起她的手往软榻走去。

    阿磐心头一荡。

    心神全都聚在那两只交握的手上。

    哦,这是谢玄第一次牵住她的手。

    那人掌心宽大,指节修长,能将她那一双葱根似的素手完完整整地裹住,严严实实地覆住。

    可那样的掌心,却是凉的。

    她怔怔地跟着,跟着那人一步步行至软榻,双眸睽睽,皆被那人牵引着走。

    他那双手十指流玉般,能提剑杀人,能走笔成章,竟也拂起袍袖,亲自为她擦脸,也亲自为她上药。

    他还软语温言地劝慰,“不哭了。”

    愈是如此劝慰,阿磐的眼泪愈是泛滥成灾。

    她想,他怎能,他怎能如此温柔啊。

    但凡他是个凶神恶煞磨牙吮血的阎罗,她也不必问心有愧,不必反躬自责。

    阿磐在支离破碎的水光里仰头冲他笑,这一笑,又扯得额际伤口生疼,疼得她黛眉微蹙,咬牙低嘶,“大人.......”

    那人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先生是严师,下手没有轻重,孤小时候,也受过他不少打。”

    真难想象,似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就连魏王都得折腰唤一声“王父”的人,幼时竟也挨过先生责打。

    他不是千机门密卷里那冷冰冰的小篆写下的“魏王父”,他不是那遥远又陌生的三个字。

    他是一个人。

    他幼时挨过打,他会疼,会叹,会克制,他非强硬如青铜,他深受寒疾所扰,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如今贵极人臣,宰割天下,可在自己的先生面前亦是谦卑有礼,亦是一个恭默守静的人。

    你想,这样一个尊师重道的人,他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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