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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120章 云姜,来了

    写完垂头轻轻吹干墨水,缓缓推给了赵媪,轻声嘱咐,“嬷嬷藏起来,等大人需要时,嬷嬷再献给大人。”赵媪不解,“美人自己给,不好吗?”

    阿磐笑着摇头,“嬷嬷给。”

    赵媪一向是不驳她的,因而应下,便把食方藏起来了。

    食方藏起来,还要把瓦罐一并藏起,“你可吓死我老婆了,这东西有毒怎么还喝呢?要是真毒死了,老妇我不还得赔上一条命吗?”

    阿磐拦下了酒,“嬷嬷,我有数,只是身上疼,泡一点儿酒,不会有事。”

    是,不会有事。

    她还要把不放心的事全都交代完,也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

    不妥当了,怎能走得安心。

    她趁着手还能用,又连夜开始为谢玄缝制入秋的衣袍。

    华袍金贵,她手艺不精,不敢现眼,因而想着为他做一件里袍。

    没日没夜地裁剪,缝制,赵媪年纪大了,常在一旁趴着睡了。

    谢玄呢,谢玄忙的时候不见人影,偶有一丝空闲,便会来她的小帐。

    他来的时候,她便把袍子藏起,那满是青痕的手也一并藏起。

    他会问,“身子养得怎么样了?”

    她便说,“好多啦!”

    他还会问,“手可好些了?”

    阿磐冲他笑,“都好多啦!”

    他若要握起她的手来,她便把手藏在袍子里面,身子后头,“等好全了,再给大人看。”

    往往话说不上几句,就要被来议事的人请回去。

    下一回他再来,阿磐便抓紧问些她最关心的事。

    “大人的寒疾如今怎样了?”

    那人笑,“差不多要好了。”

    阿磐心里欢喜,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啊。

    那也还要再叮嘱一句,“五石散不是好东西,大人好了,就不要再吃了。”

    那人含笑凝瞩,“好。”

    她还要啰啰嗦嗦地问,“大人说,回了东壁要掘一口温泉。”

    那人笑着应她,“是。”

    阿磐唠唠叨叨的,“冷水汤沐到底要伤了根本的,大人有了温泉,就千万不要再用冷水了。”

    她还要嘱咐,不嘱咐便能放心,“大人忙于军务,也千万要记得按时进膳啊。”

    那人眸光缱绻,依旧笑,也依旧应,“好。”

    她还想问,“如今两位谢将军照顾得可好?”

    还想再问,“大人又清减许多,是这一仗不好打吗?”

    他倚靠榻上,一手支头,看起来神色有些疲乏。

    那,那就不要再问了。

    阿磐起了身,轻声软语的,“大人从前喜欢看阿磐跳舞,阿磐给大人跳一支绿腰舞吧。”

    那人含笑点头,只是如今再不必于帐中立一块素纱屏了。

    帐中烛影温黄,她把那双不灵便的手藏在宽大的袍袖里,如轻缎般娇软的身段在素纱屏上映出一个袅娜的影子来。

    绿腰舞是宫中乐师所教,又融了媚术,长袖舞动,腰身扭转间,真是极尽旖旎啊。

    极尽旖旎,却也极尽疼痛。

    那噬骨的毒发作的时候,一双腿脚就似被人用铁锥敲着,钻着。

    那五脏六腑呀,亦似被人朝四面八方撕着,扯着,拽着,拉着。

    那也不要紧,她涂着水粉,抹着胭脂,谁也看不出她煞白的脸色。

    她要把最好的模样都留给谢玄。

    她旋转着,旋转着,那宽大的衣袍舒展着,飘荡着,人便似只玉腰奴,悠悠荡荡地倒了下去。

    这是第五日,是个雨天。

    就在这一日,有故人来了。

    彼时阿磐就立在中军大帐之外,还没有挑帘进去。

    便见着谢韶踏着积水疾疾赶来,进帐禀道,“主君,戚将军回来了,赶着小轺,大约有好消息。”

    哦,你瞧。

    透过雨幕望去,那昏暗暗的天光里,的确有人赶着轻车进了辕门,又沿着营中大道往中军大帐赶来,粼粼的车轮在雨里的沙地上滚出了清晰的声响。

    阿磐恍然,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戚将军是谁。

    是那个北上寻找“阿磐”的人啊。

    上一回听到这三字,还是在四月初。

    记得他进帐禀事时,因多说了一句“兵荒马乱的,也许早就死了”,被谢玄砸了一角觞,砸得额头都是血。

    说要寻不来人,就再不敢来见主君。

    好一会儿才听见帐内的人说话,“叫他来。”

    谢韶应声领命,很快便拦下小轺,引赶车的人进了帐。

    阿磐的心兀然跳着,她望着那停在雨里的小轺暗想,那里头的人,会是谁呢?

    听得来人已经禀起了话,“主君要的人,找到了。”

    阿磐悄然掀起帐帘朝里头望去,见那人手中捏着狼毫,平声问道,“何处找的?”

    来人俯首折腰,“从中山旧地找到的。”

    主座上的人微微颔首,“是,她是中山人,要逃,是该往中山逃。”

    阿磐怔然失神。

    来人已躬身退了大帐,推开车门领出来一个披戴斗篷的姑娘,氅帽遮着脸,雨里也看不清模样。

    须臾二人便一前一后进了大帐,经过帐门时,那姑娘湿透的丝履往她裙边上溅了些许的泥。

    那姑娘低低地垂着头,一进帐便脱下了斗篷,看不清楚眉眼,身形虽瘦削,但也窈窕,乍一望去十分熟悉。

    姓戚的将军低声提醒,“给王父磕头。”

    那姑娘垂眉跪伏在地,“给王父磕头了。”

    阿磐心头登地一跳,那是云姜的声音啊。

    她极小时便与云姜一同长大,云姜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三年冬她与云姜逃亡时被追兵冲散,她记得那时候身后的魏人持大刀兜头朝她劈砍,凛冽的杀气在耳边发出尖厉的啸音。

    就是在那啸音里,她听见不远处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那叫喊声极似云姜。

    原先只以为云姜死了。

    没想到她竟还好好地活着。竟还活着来到了这里。

    唯一的亲人还活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再也没有了。

    阿磐听见主座上的人问,“哪里人?”

    云姜娇娇软软地回话,“奴是中山灵寿人。”

    是,是云姜,阿磐心里确信了。

    那人一叹,这叹息在雨声里也那么清晰。

    他命,“抬起头来。”

    云姜娇怯怯地抬头,舒眉软眼地朝座上望去,霎时间就红透了脸蛋儿。

    是了,似谢玄这般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只需望上一眼,只需一眼就叫人挪不开眼,动了心了。

    主座上的人问,“可见过孤?”

    云姜嫣然笑道,“去岁冬,奴就在这座大帐侍奉过大人。大人不嫌弃奴,留了奴三日。”

    一声惊雷划破天际,闪电把这大帐内外照得通亮。

    阿磐兀自失神,一双眸子透过帐门怔怔地望着。

    她取代了卫姝,云姜也轻而易举地取代了她。

    这世间阴差阳错的,走错一步,每一步也都就走错了。

    走上了歪路错路,可还有再回来的机会吗?

    大抵再没有了。

    主座上的人几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他的声色已然温软下来,朝着那跪在地上的人命道,“过来。”

    云姜起了身,低眉行至案旁,袅袅然跪坐于那人身畔,“大人。”

    那人抬手,去寻她颈间的玉。

    阿磐垂眸不敢去看,心漏了一拍,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云姜与她有一块一模一样的断玉,阿磐知道那人定会将那块一模一样的断玉从云姜的颈间扯出来。

    是,他扯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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