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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满城风雨

    传单率先在长安的士人群体中发酵。

    虽然唐朝的纸张和印刷术有了长足进步,但和宋朝相比,还是有点小贵的。

    所以能读书认字的,不能说非富即贵吧,也基本上属于中产家庭。

    而对这些家境小康的市民阶层来说,这些带着浓浓古早互联网风味的猎奇标题,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所有人拿到这张纸的反应出奇地一致:

    我淦好怪哦,再看一眼。

    而内容与标题,不能说毫不相干吧,也能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小朋友们写的文章,就这样以粗暴的方式,侵犯了京城士人们的大脑。

    众所周知,在民风淳朴的大唐,士人对朝廷还是有点反骨的气节的。

    不像程朱理学之后,充满了皇权的舔狗。

    尤其是祖籍崤山以东、尤其是河北道的士族大户。

    他们和李世民的关系,不能说相亲相爱吧,也能说相看两厌了。

    这些士族批判性地阅读了传单内容,自动忽略了通篇对朝廷的歌功颂德,从字里行间中提取出了基本事实:

    侯君集灭了高昌,侯君集打通丝路,侯君集被捕了!

    “真是岂有此理!”

    东市,酒肆。

    一位长衫儒生忍不住拍桌大骂。

    另一位士人左右看看没人,凑过来小声搭话:

    “你也看了《空虚寂寞冷的将门闺房》?”

    儒生一愣,眼睛心虚地飘向别处。

    “没有没有。”

    “哦,我也没有。”

    两人尬坐了一会儿。

    儒生郁闷地小声嘀咕,好像在自言自语:

    “岂有此理,为国开疆拓土却锒铛入狱!”

    士人接过话茬:

    “确实,朝廷的衮衮诸公实在是……唉。”

    两人对上了电波,同时灌了口酒,便开始吐槽起来。

    “匪夷所思,朝廷竟为这种无耻行径涂脂抹粉!”

    “是啊,看看这份传单上写的什么狗屁!”

    “我也看过了,说什么‘纵兵劫掠非仁义之师作为’,放屁!对胡人蛮子讲什么仁义道德!”

    “当今那位陛下当年打刘武周的时候,还屠了夏县呢!难道在他眼里,我们河东人还不如高昌人?”

    “喝,这狗屁文章还敢署名呢!‘孝逸’,哪来的蹩脚书吏?”

    两人的高谈阔论,很快吸引了其他酒客加入进来。键盘侠们一边吹瓶子,一边对朝廷奸臣一顿口腔体操。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长安各地,也传到了主管京城治安的左右武侯卫耳朵里。

    但这些喷子已经不是一般的市民了,不能出重拳。

    他们都来自京中有头有脸的家族,而且也没有实际做出出格之举。

    武侯卫决定睁只眼闭只眼,等风头过去就好了。

    没想到,风头不但没有过去,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因为传单每天都有人在发,而且其中的内容也在更新的。

    不少士人对经史颇有研究,知道这是史。

    但一瞥到标题,他们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一张一张地看,逐行逐句地吐槽。

    有些老先生都气得差点爆血管了,也还是忍不住要读。

    而更严重的是,他们的吐槽通过家仆、菜贩、店小二等渠道,逐渐渗透进下沉市场。

    一开始,灭高昌之战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因为长安的老百姓早赢麻了,只要不是打一脚油门能冲到长安城下的突厥人,他们对外战并不关心。

    而商人虽然是侯君集灭高昌的直接受益人,但他们赚钱还来不及,谁有空掺和朝堂的事啊。

    然而,通过口口相传,广大不识字的平头老百姓们终于知道了“侯将军立功被抓”这件事。

    而且民间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流言如脱缰的野史。

    够野够史。

    什么“皇帝为霸占小娇妻而陷害将军”,什么“断袖太子为霸占将军的孙儿而陷害将军”,什么“皇帝为了霸占将军而陷害将军”。

    你敢说,他们敢信。

    当这阵钩子文学的歪风再次吹进武侯卫的耳朵时,他们猛然发现,这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迅速上报。

    而在兢兢业业的武侯卫上报之前,朝堂上的诸位“奸臣”便早已体会到了舆论汹涌。

    例行小朝会上,文臣们一个个脸色铁青。

    西征高昌这场耻辱性的大胜,已经成为这两天全京城最大的话题。

    他们在家里都被喷得耳朵起茧子了,同族喷,族老喷,连老婆孩子都在喷。

    喷他们妖言惑君,谗害忠良。

    甚至一些远房亲戚都借故和自己断了往来。

    甚至连府上的家仆们,看他们的眼神也越来越古怪了。

    而在龙榻上,李世民的表情也相当精彩。

    他有种嗦了螺蛳粉的感觉。

    鼻子说:屎!

    脑子说:好吃!

    理性分析,这波突如其来的舆情,其实是在给他打助攻。

    因为李世民本来就不想关押侯君集,是文官集团在和他打擂台。

    但民间对朝廷的批判又让他很不开心。

    给事中许敬宗率先发言,请求对老百姓出重拳:

    “刁民居然敢毁谤朝廷,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刁民了,此风断不可长!臣请陛下尽早斩了匪首,将传谣的愚民全部关入大牢!”

    群臣觉得这位老儒生的法家思想疑似有点太极端了,没有人理会。

    毕竟大家又不是真的奸臣。

    尚书右仆射萧瑀先瞥了一眼坐在前面的房玄龄,见老上司兼老对手不动如山,便起身道:

    “近日,城中突然出现来路不明的传单。臣怀疑,民间流言皆源自此,应该详查,从源头上遏制这股歪风。”

    房玄龄看都不看他一眼,淡然反驳道:

    “那些文章,臣都看过。都是溢美之词,只是文笔幼稚罢了。

    “若因此就治别人的罪,天下人谁还敢为朝廷作文?”

    萧瑀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关于那些奇怪的传单,李世民已有所了解。

    里面的内容更让他迷惑。

    抛开那耸人听闻的标题不谈,文章倒全是褒扬之词。

    可问题是,明明每个词都是好词,为什么组合起来就这么膈应人呢?

    尤其是那个署名“孝逸”的,也是这些文章中唯一自带署名的。

    马屁全拍到马脚上了,让李世民的尴尬癌都犯了。

    别的文章作者不好说,这个“孝逸”一定是在讽刺!

    冷眼旁观着圣上阴晴不定的脸色,门下省侍中、职业喷子魏征直言不讳道:

    “堵塞民众的嘴,比堵塞山川更危险。陛下,你也不想当周厉王吧?”

    都搬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典故主角、最后润出镐京的周厉王来了,李世民还能说什么。

    “……玄成说的就是朕想要说的。在我泱泱大唐,百姓怎么能因言获罪呢?赏绸十匹。”

    魏征拜谢,这场舆论风波就这么翻篇了。

    李世民立刻换上烦恼的表情,顺着这话题说道:

    “现在舆论汹涌,民怨沸腾,诸君有目共睹。

    “天下人都说朝廷卸磨杀驴、残害忠良,言语颇有不敬,相信诸君也都有耳闻。

    “所以,关于侯君集该如何处置,朕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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