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收拾得干净整洁,靠窗的一边立着个深色木制妆台,床虽是简单的南榆木床,之上铺的被面却颜色鲜嫩,显然被人精心养护着。
这不像是个客室,也不像年长妇人的房间,倒像是少女的闺房。
虽纤尘不染,可妆台空空,仅有一面铜镜,显然久未有人居。
崇嫣迟疑开口:“赵婶,这间厢房是……”
她路上攀谈得知妇人名叫赵素春,她男人姓李,邻里都称他李户。
赵素春端了火盆来,笑道:“我闺女的,她嫁去了无庸城内,相夫教子不常回,但她的闺房我们保留了。”
她拨弄柴火:“总叫她知晓,若哪天过得不好了,这里还有个归处。”
归处……
崇嫣恍惚,她的爹娘也是否像这样一般,给她保有归处呢?
若能找到阿兄,大概就能找到家了吧!
大昭寺她必去,这匪窝她也必会离开的,不仅她一个人离开,还要带着其他女子一起。
崇嫣定了定神,扬起笑容跟赵素春道了声谢,妇人见她开始宽衣,衣裳明显男子样式,暗道了声古怪,大虞民风开放,西北更是没那么多规矩,阿妹穿阿兄的衣裳虽也正常,可再正常也没贴身穿戴的道理,少女褪去男式外袍,内里竟也是男装,不是她阿兄的又会是谁的?
这二人明显正值婚龄,又男俊女美,如何能不避嫌?
见崇嫣捧着衣裳疑惑望来,赵素春暗暗拍了下脑门,再如何乱也是别家事,用不着她多管闲事。
她嘱咐了句湿衣可放在衣架子上烤,关了厢房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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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内,霍凛的衣裳早就被火烤干,跃动的火舌映照在他深色双眸中,惯不善言辞的李户已经回屋歇息,留霍凛一人沉默地等待着。
这点时辰,应该足够她逃了吧。
他搓捻着手指,戈尔巴分明早对他动了杀心,却与乌达说要留他对付羌人,想来是暗地里杀他不成,转了念想,想拉乌达合作,与羌人同谋,既可交货,又可除掉他。
既然直到见羌人后才会让他死,那他在此前犯些错,譬如丢失了个女人,也是无妨的。
毕竟戈尔巴虽然看他碍眼,也确实贪恋他的武力。
一只手端着碗递过来,碗中是一碗热奶。
霍凛抬头,只见收留他们的妇人赵素春笑意吟吟:“刚去驼圈内挤的驼奶,怕你不习惯味道,热好了拿来的,听我男人说你差点晕倒在我家门前,喝口热奶去去寒气。”
霍凛接过驼奶,道了声谢。
这一带总共就几户人家,赵素春和丈夫舍不得这些骆驼,驻守在此,成日里对着骆驼不免寂寞,渐渐有了好管闲事的毛病,此刻见霍凛饮食姿态赏心悦目,何况待会儿还要收碗,索性杵着不走了。
赵素春出嫁的闺女都比霍凛大上几岁,看他更觉是个小辈,想着厢房里惹人怜爱,唯兄命是从的崇嫣,叨叨起来。
问家中可有父母,霍凛道父母双亡,与阿妹相依为命。
赵素春一听便来劲了,心道果真如此,出声指点起来:“不是婶子说你,你当阿兄的还是得顾着点阿妹名声,方才见你阿妹换衣,里头都是你的衣裳吧,日后你二人还要说亲,这如何使得?也得给你阿妹置办几件衣裳才是。”
霍凛端碗的手一顿,抬眼脱口道:“她在换衣?”
赵素春一脸蒙:“是啊!”
他不再说话了,只觉方才喝入口的驼奶此时竟暖到了四肢百骸,连带着心潮也澎湃起来。
这么好的逃跑机会,她竟真的乖乖换衣。
霍凛嘴角轻勾了一下,思及崇嫣下马忍痛的模样,不禁收敛心神:“有一事请赵婶帮忙。”
他省略掉下马,只说走路姿势有异,将崇嫣的状况说了一通:“我阿妹有伤,请问婶子可有伤药?”
赵素春看霍凛的神色古怪了起来。
思及崇嫣拉霍凛入内的模样又觉得不像是被挟持,她细细打量霍凛眉眼,更觉得与崇嫣完全不像,一个狡黠灵气,一个凌厉逼人。
不像是兄妹,倒像是一对相携而来的鸳鸯,西北地界还有土酋杂居,赵素春倒见过几对从土寨逃出来的鸳鸯,只不过又被族人捉了回去。
她转身拿了伤药交到霍凛手上,思及自己闺女,忍不住嘱咐:“女儿家娇嫩,切不可这么莽撞了。”
霍凛完全误会了赵素春的意思,想到崇嫣之伤是他驭马太快所致,点点头。
他拿着伤药去东厢房找崇嫣,正好遇见崇嫣烤干了衣裳从厢房里出来,她穿着她自己的男装,将他的衣衫捧在手里,虽是男装,却解了束胸的带子,不再掩饰自己的女儿身,格外清丽别致。
崇嫣走近他:“林大哥,衣裳还你,我们走吧。”
见霍凛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忙道:“你放心,我知晓你们的厉害,什么都没跟婶子说。”
霍凛忙收回视线,接过衣衫一抖,披在崇嫣身上将她裹紧,系好腰带,直至将她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
“穿上我的衣裳。”
崇嫣不明所以。
“西北夜晚很冷的,且,”他移开视线,喉结滚动:“你身披我的衣裳更能使戈尔巴他们信服我已沾染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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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谢过赵素春再三挽留,走入黑暗中后骑上马直奔沙匪休息之地,此时天色将明未明,入眼一片褐土茫茫。
几乎一夜未眠,又落过水,崇嫣累极了,在马上打起盹来。
“林铭!”
一声暴喝响起,崇嫣一激灵,睁开了眼。
只见乌达拽起霍凛衣领,双目几乎喷火,又恨又妒:“你带着人一夜未归,去了哪儿?”
霍凛颈间的抓痕,崇嫣身上霍凛的衣裳以及她一脸倦容都说明了一件事——
他看中的,被这小子捷足先登。
再想崇嫣避他如蛇蝎,却愿意从这小子,更加不爽。
一种被生生比下去的感觉令他大恨。
霍凛未答,只是扬起轻笑,这笑讽刺极了,他是极知道怎样无声戳人痛处的。
戈尔巴忙出来调停。
乌达松开拽着霍凛衣领的手,嚷道:“大哥,林铭动了货,他坏了规矩!”
霍凛理了理衣衫,只道:“此前的我都看不上,难得有我看上的,戈尔巴,我为匪帮出力甚多,不如纵我一次?”
戈尔巴瞪乌达一眼,只觉他找事,又看向霍凛,心下大安,他就说哪有沙匪不近女色,林铭眼光怕是在富户被养刁了,这才一直不碰。
戈尔巴虽还是忌惮他,但此时看他总算有了点同流之感。
但他是匪首,这事还需他来裁决。
“马上要穿戈壁,你捉来的这美娇娘还是回马车上与其他女人一起吧。”
乌达立马将崇嫣拽下马,一路拖拽。
霍凛死死盯着,见状上前几步,戈尔巴横起弯刀拦在他身前:“弟兄们都看着,这到底是货,你难道想娶回家不成?”
戈尔巴一字一顿道:“沙匪,有沙匪的规矩,我纵你这一次,你若再坏规矩,我便不能容你了。”
霍凛看着崇嫣被塞入马车内,乌达得意洋洋地抱臂守在马车旁。
戈尔巴道:“休息一下,还有一个时辰我们就得上路。”
霍凛阴着脸转身回到自己的马旁,他倚石而坐,闭眼小憩,银枪就搁在膝上,身在匪帮数月他都没真正入眠过,昨晚一通忙碌下来,竟让他真的入睡了。
梦里,他与水儿躲在水下,少女眼睫微湿,眸子里盛满哀求,他知道沙匪性子暴虐多疑,势必会折返,只在心里道,等等,再等等。
沙匪折返后又离去,他心下一松,可攀着他的柔荑骤然松开,水儿合了眼,认命般渐沉入泉水中。
他梦见自己为救人在少女唇上辗转,可水儿好似沉睡过去般,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自幼心高气傲,因此才敢独闯匪帮,可若因此害了一条性命,万死难辞其咎。
应当把戈尔巴和乌达杀了的。
若水儿身死,不如将他们杀了。
霍凛眼眸幽深,抚弄着水儿的发丝,暴虐的情绪在心中横冲直撞,喷薄欲出。
“林大哥?”
他一愣,心中的怒火骤然熄灭,只见少女睁了眼,柔荑攀着她的手臂。
他心中大定,只觉此刻是数月身处匪帮中最为松快的时刻,忍不住扬起嘴角:“你醒了?”
“林大哥。”水儿杏眸微弯,打湿的乌发在身下铺展开,他忍不住伸手勾了一缕发丝,俯下身,注视着那杏眸,声音喑哑——
“你叫错了,我名为,霍凛。”
“凛哥哥。”水儿伸出玉臂相迎,仿佛一株死死缠绕的红叶藤。
红叶藤上满是艳丽红花,他伸手拂起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层层花瓣顺着他手打开。
花瓣散落飞舞,露出藏在里面的赤果,挂在枝头,轻轻颤颤,随着清风拂面,幽香扑鼻而来,他终是抬起手,将少女折入怀中,俯身叼了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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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马车中,崇嫣被乌达粗暴地甩入马车中时磨损了手,她不由得嘶一声,揉搓着掌心支起身,一盒伤药从霍凛的衣衫袖中暗袋滚落。
她拾起伤药,细细回想,应是少年给她披衣时偷放进去的。
这沙匪倒心细,她不由得扬起嘴角,若他明晃晃地将伤药拿给她,她肯定要推拒,可他还知道顾及她的脸面。
“姑娘。”马车内响起一声柔弱呼唤,正是那侥幸被乌达放过的年轻妇人。
“多谢你救我。”她抱住崇嫣,滚下两行泪:“若不是为救我,你怎会被沙匪拖去欺辱?”
崇嫣安慰地拍拍她。
年轻妇人深吸一口气,抹了眼泪,看着崇嫣手中药盒道:“还好那年少沙匪有点良心,给了你此物。”
崇嫣看着手中伤药:“这东西,不就是伤药?”
年轻妇人含蓄道:“与一般伤药不同,它是女子与夫君云雨后,擦那处的。”
轰!
崇嫣脑子一蒙,脸颊烧红地握紧药盒——
天杀的林铭,枉她对他有些改观,竟以此物羞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