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崇嫣着跟霍凛离开无庸城大牢,她的心还因霍凛方才的话泛着微微麻意。
——除了她,谁都不娶。
明知这是霍凛搪塞那千金小姐的推辞,可这般忠贞不渝的宣言,配上那般俊容,没有哪个女儿家不喜欢。
她亦很喜欢。
与情愫无关,崇嫣心想,她喜欢的是这种被人执着选择的感觉,哪怕是海市蜃楼。
听闻霍家子弟绝不纳妾,霍侯名为霍仲栖,仲,二也,也就是说,霍凛应当有一大伯,崇嫣曾好奇问过霍七,被告知霍凛大伯母是霍家军右将军,死于一次与羌人的战役,霍大伯为抢回妻子尸体带兵冲锋,也永远留在了苍山关外。
霍家军下一场战役再打回去时,发现二人尸体紧紧缠在一起,尸骨与天地相融。
崇嫣忽然想到一种名为鹄的鸟,对伴侣忠贞不渝,誓死追随。
霍家大伯,霍侯……个个如此。
霍凛都还没爱上谁,侯夫人那日敢笃定霍凛日后会用情专一,是不是也是基于此呢?因为霍氏子弟就像鹄,追求伴侣唯一性是他们血脉里的天性。
那,日后哪个女子会拥有霍凛?
崇嫣忽然觉得有些罪恶,她感觉自己像个劫道者,提前享受了霍凛未来夫人的某些特权。
比如说,宣言‘非你不娶’。
木板车载着货辘辘从他们身后驶过,可崇嫣却晃着神,丝毫未觉,霍凛眼疾手快将人拉到一边,车夫双手合十,在板车上做了个歉意的手势。
霍凛没有追究,挥手放人离去了,他垂下眼,视线落在崇嫣面上。
“可有伤到哪里?”
少女摇摇头,对霍凛露了个笑:“谢谢。”
霍凛嗯了一声,与崇嫣进了家书肆,书肆里除了话本子,亦提供笔墨,二人写了份婚约文书的补充条件,亦一式两份各自收好。
崇嫣将它跟婚书一起收入衣裳暗袋里,正美滋滋地想等此事一了,她就是个小富婆了。
忽然瞥见霍凛迈着长腿去了掌柜那。
这书肆里卖的可都是些话本子,难道霍凛也看这些?
崇嫣正疑惑地凑过去看看霍凛要买怎样的话本,就听他开口问:“掌柜的,要些新货。”
这话好生耳熟。
等等,这不是她教他的,买避火图的暗语吗!
她当时是故意说些狼虎之词惹他心生动摇的呀!
掌柜的神色暧昧地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少女:“二位要买?”
他头一次看到携女子来买此物的,且这女子明显梳的少女发式。
霍凛不答,抛出块碎银:“最好的一本。”
掌柜震惊地看了霍凛一眼,触及霍凛冷冽眸光忙落下视线,他只管赚银子,旁的不管,于是转身拿了本册子出来,那册子有些厚度,风一吹,吹得纸页哗啦啦作响。
翻动间,崇嫣看见些纸页边角画面,她倒吸一口凉气,抢过碎银,向掌柜的说不要了,拉了霍凛落荒而逃。
待逃到书肆旁鲜有人烟的小巷,方放了霍凛的手。
“原来,避火图真是那样买卖。”崇嫣身后传来霍凛悠然之声。
那是自然,此物不能明晃晃被闺阁女子瞧见,向来都是暗地传阅,在书肆想买也需说些暗语,她镖局里成了亲的女镖师见她年少,又因走信镖而常常独自走镖,她们怕她遭男子哄骗,拉着她见识了一番。
当你知道这是何物时,便不再害怕或好奇。
也就见识了那一次,她自诩也是爱美之人,那避火图上的男女痴缠相丑得她没眼看,翻了一页就嫌弃地还了回去。
这次霍凛陡然买此物,杀了崇嫣个猝不及防,许是头次跟男子一道买,崇嫣只觉得脸烫得要命,只想遁逃。
“咳咳,对了,听曾老说,我有一味药在你身上……是什么啊,可方便给我?”崇嫣以手为扇在香腮边扇了扇,不想再谈避火图。
她总算发现了,她曾经戏弄霍凛之语,早晚会还到自己身上。
她笑他没看过避火图,这次他就拉着她来买避火图。
初见霍凛时他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唯有性子是真的。
若谁惹了他,他迟早会清算回去。
霍凛挑眉,戏谑问:“你确定让我给你?”
“自然。”她的眩晕之症可得好好养,不然他日回到镖局如何走镖?起码现下在无庸城治病还不用花她银子。
崇嫣忽觉腕子一紧,整个人被拉入了霍凛怀里。
霍凛低语:“它在这里,我如何给你?”
在哪里?崇嫣面上一片迷茫,只听得霍凛胸膛传来心跳声,以及那萦绕在鼻尖的若有似无的冷香。
“曾老指的是冷香?”崇嫣神色惊异。
霍凛勾唇一笑:“是,此香特别,可助你凝神益思,曾老方子上写了,每日吸满两个时辰。”
倏然,霍凛摁了她颈,对她耳语,语气变冷:“别推开,装作无意,看对面街的马车。”
崇嫣没有挣扎,倚在霍凛怀中悄悄望向对面,这条街人烟寥寥,对面巷子里挂了好些花灯,那青篷马车半身掩藏在花灯后,车厢中一道人影正掀着帘子偷偷打量着他们。
那人螓首蛾眉,面色带忧,隔得远看不清具体神韵,可看那衣料颜色隐约是那上京的金枝玉叶。
“沈溶月。”霍凛确定了她的猜测。
可他明明背对着马车,怎么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她为何跟踪你我?”崇嫣压低声音问,想到一个可能性:“不会是想看你我是不是真定了亲事吧?”
霍凛嗯了一声。
崇嫣越过霍凛背脊望向马车处,沈溶月好似一直望着这边,仿佛帘后一道幽怨的鬼影。
隔着一盏盏花灯,视线执拗地落于她身,看得她心中一激灵。
“我有一法,可逼走她,只是…”霍凛抿着唇,似十分为难:“恐怕要冒犯一下你。”
崇嫣瞬间明了,她想到醉酒时霍凛那个轻如鸿毛的吻,这霍府世子于男女之欲上,说着最狠的话,却做得轻柔。
仔细想来,他对她最冒犯的时候,也不过是在她醉酒时一个一触即分的轻吻。
她对霍凛做过的,比这冒犯得多。
“行啊。”崇嫣洒脱道。
都互相冒犯那么多下了,也不差这一下。
可她的洒脱好似激起少年某种凶性,先是浅尝辄止,而后碾磨辗转,崇嫣受不住地偏头避开,可霍凛哪会容她躲,抬手控住她后颈,叫她直面这场‘冒犯’。
兵法便是如此,他既已拿了攻城许可,自不会退让一步。
渐渐地,崇嫣险些战立不住,她步步后退,直到背脊挨上了一堵墙,飞檐下地锦微垂,成了他们最好的遮蔽处。
她手指蜷着,心房处也因这深吻一阵阵心悸,她阖了眼,渐渐沉溺——
直到一手握了她的腰,她身子骤然悬空。
崇嫣倏地醒神,霍凛眼中划过一丝憾色,放开了她。
二人朝对面巷子看去,那里已然没有青蓬马车的身影。
“看来被刺激走了。”霍凛远望了望。
崇嫣碰了碰微肿的唇,轻轻吸气,霍凛心中微动,扣了她手:“我的错,今夜陪你看花灯。”
蓦地,马蹄声疾响,霍七领着一名霍家军将士驾马飞驰,转眼就到了霍凛眼前,霍凛的神色冷了下来,不是因为来人打搅了他,而是霍七带来的这人恰是他派去盯乌达和戈尔巴的四人之一。
“世子爷。”那将士下马,他肩上刀伤刻骨,另一道刀痕从额际划过面颊,弄瞎了他一只眼,更将他面部伤得鲜血淋漓。
若无霍七带领,他险些不能视物,眼前仿佛一片红色。
一片红色中,世子立在他眼前:“何人伤你?”
霍凛派了四人盯梢乌达和戈尔巴,均是军中候望好手。
那将士嘴中涩然:“回世子爷,没看清,刺客太快,属下只看到了刀影。”他伏地请罪:“是属下无能,令戈尔巴和乌达二匪……逃了。”
霍凛抽了霍七腰间刀刃出鞘,朝那将士挥去。
将士抬头,直面霍凛袭来的招式。
兵刃却在他额前一寸停住,霍凛将刀刃仍还给霍七:“是剑,伤你的是剑。”
霍凛向崇嫣致歉,表示自己得去一趟,花灯之行恐不能达成,崇嫣自认与霍凛是交易关系,自然没有拦他的道理,遂放他离去。
渐渐入夜,屋檐下一排排花灯逐渐亮起,样式各有不同,百姓们结伴出来赏灯,崇嫣一人独自立于灯下,看着璀璨灯光露出个笑。
她捧着双手,对着手心呵气。
今夜正是丽娘等商队商人忙碌的开始,霍侯和侯夫人亦忙着接待西厂厂公,霍府内不少锦衣卫,她暂不想回去,而霍凛要去追踪戈尔巴和乌达。
一时之间,她竟在偌大的无庸城找不到伴,亦无处可去。
云翳游走,将树影下的身影氲成一团浓墨。
姜少娴的长睫于脸上投下一团阴影,他已探问过那叫水儿的商女,崇嫣在找亲人。
她在找她那阿兄。
姜少娴曾想,或许他可与崇嫣相认,不必细细求证,直接询问便是,因为她好似很惦念她那阿兄。
然后他于树影后,亲眼目睹了她与那冠军侯世子厮混在一起。
没有半点贵女的矜持之姿,在那霍凛所诱下,两条藕臂如藤蔓攀上男人的肩,纵情相吻。
一道人影落于姜少娴身后:“人引开了。”
付珏摩挲着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