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嫣心里咯噔一下,她刚刚见过姜少娴暗室收藏的人皮面具,出来后又被那假山洞中的人骨吓到,现在乍一面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表情没收住,让对方察觉出了端倪。
但是,也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阿兄?”崇嫣调整心绪,望着姜少娴小心翼翼问:“你真的是阿兄,不是鬼魂?”
“你说呢。”姜少娴阴沉不减,淡淡反问。
“这语调,果真是阿兄!”崇嫣欢喜,大步走近姜少娴,轻轻拉他袖摆,指着身后那黑黢黢的假山洞,语气又惊又惧:“阿兄,有人追着我,说他好痛,呼吸不了,要让我偿命。”
姜少娴往旁边睇了一眼,一名西厂锦衣卫举着火把前去查看,片刻后回来禀报:“督主,假山里没有人,但是……”那锦衣卫看了崇嫣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说。”
那西厂锦衣卫继续道:“几月前砌在假山中的西厂人犯,已经成了一副枯骨。”
崇嫣闻言,瑟缩了下肩膀。
也就是说,那人被砌进假山中时,还是活的。
“行了,嫣儿找到了便可,”姜少娴打断那锦衣卫的话,吩咐道:“请个道士来府里去去厄,督主府阴寒,嫣儿恐怕是遭了鬼打墙。”
锦衣卫称喏离去。
“是不是还没用晚膳?”姜少娴问。
崇嫣点点头。
姜少娴一言不发转身即走。
崇嫣跟在姜少娴身后沿着甬道走出翠园,心里渐渐放松,姜少娴这一关她应该算是过了,离开督主府后要想办法见霍凛,只是不知道霍凛回上京了没有,密信和靛青抹额,这两物她得亲自交给他才行,再退一步,就算见不到霍凛,也得亲自交给陈颂。
不知不觉,崇嫣已与姜少娴并行。
“嫣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阿兄?”刚出翠园,姜少娴冷不丁问。
崇嫣一愣,忙道:“没有。”
她腕子猛然被姜少娴握住,露出长袖遮掩下,手臂上那道被匣子尖锐边角划出的伤口来。
姜少娴垂着长睫:“被尖东西划了这么长一道伤口,嫣儿还说没有瞒我?”
崇嫣清楚得很,姜少娴这句话的重点不是她被划伤了,而是她受伤这件事为什么要瞒他。
“……这是方才在假山洞里磕到的。”崇嫣任由姜少娴拽着手腕,像被捕入蛛网里,寻机逃走的飞蝶,丝毫没有挣扎,她与姜少娴相处的这几年,对方在磨她的性子,她也在试探对方的脾气。
挣扎得厉害只会逼姜少娴使出更酷烈的手段,比如验她的身,比如废去她的武功。
姜少娴喜欢软一点,柔顺一点,能握在掌心的东西。
于是崇嫣换了副可怜兮兮的神色,声音也带着糯软哀求:“实在是因为没什么痛感就没在意了,嫣儿不是故意要瞒阿兄的。”
“是么。”姜少娴轻轻道,也不知道信没信。
恰此时,有宦者急匆匆来到姜少娴跟前禀事,他这才松开崇嫣,任由她乖顺地退开,却还站在他目所能及之处,那宦者上前,对着姜少娴一阵耳语。
崇嫣虽听不清那宦者说了什么,可见书房方向冒起浓烟以及姜少娴难看的脸色,她也猜到了是何事。
她垂着眼,人乖得不行,心里只觉得俞似玦这火放得时机正妙,果然,姜少娴不再盘问她,而是令宦者领她去偏厅用膳,自己带着人去了书房。
姜少娴走后,那宦者连声姑奶奶地叫着:“您可千万别乱走了,下次再乱走,督主会扒了老奴的皮。”
见了暗室内那么多人皮面具后,崇嫣不会以为宦者这句话是夸张,她抿了抿唇答应:“下次不会了。”
她要拿的东西已经拿到了,她也不想再乱走,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又会引来姜少娴反复盘问。
这顿晚膳崇嫣吃得很慢,也难以下咽,每每想到人皮面具,砌在假山里的人骨,她都差点吐出来,却不得不装作无事,强逼着自己吃下去。
且她还想打听一下,俞似玦到底有没有顺利逃出去。
只是这次,在她身边侍奉着她用膳的人嘴都很严,崇嫣旁敲侧击也没能问出什么来。
一顿晚膳用得差不多,崇嫣正要放下筷箸时,姜少娴回来了,还带来了府医。
“嫣儿,让大夫瞧瞧你的伤。”
崇嫣默不作声,听话地掀起衣袖,露出狰狞伤口,大夫并不敢触碰崇嫣肌肤,而是交代两名盲眼侍婢如何包扎敷药。
一桌之隔,姜少娴静静地注视着,半晌开口:“怎么不问阿兄,府里发生了何事?”
“阿兄安好地在嫣儿眼前不就行了,其余的,阿兄想告诉嫣儿自然会说,不告诉嫣儿也就是不该嫣儿知道,”崇嫣乖乖地坐着,任由侍婢盘弄:“反正阿兄会护我,西厂督主都搞不定的事,嫣儿自然也帮不上忙。”
姜少娴定定看了会儿崇嫣:“阿兄的书房被贼人放火烧了,许多珍宝珍藏被付之一炬。”
崇嫣眼睫轻颤,似被侍婢弄痛了,皱眉轻轻吸气:“那可捉到了贼人?”
“没有。”
崇嫣轻轻舒一口气,故作懊恼:“那可如何是好?”
“无妨,阿兄心里已有计较。”
崇嫣抿紧了唇,只听姜少娴道:“我西厂树敌众多不假,但有胆量,有能力在督主府放火的敌人,屈指可数,此次火烧督主府多半是东厂在背后作祟。”
姜少娴站起身,走到崇嫣身后,双手按压崇嫣双肩,他垂着长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嫣儿,世上已无姜家,你我兄妹就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你会站在阿兄这边的,对不对?”
崇嫣微微侧过脸,视线落在姜少娴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上。
姜少娴用膳时不喜太多人候着,因此有武力的锦衣卫皆不在厅内,这侧厅里仅有两个盲眼侍婢和一个不会武功的府医。
而现在,她与姜少娴之间挨得足够近,近到她若动手杀西厂督主,锦衣卫们绝对赶不及。
崇嫣手指蜷了蜷,她身上无一趁手的利刃,可她知道姜少娴身上某处有一匕首。
匕首削铁如泥,她曾用它在姜少娴身上开过一个洞。
现在她有把握抢到匕首,再在姜少娴身上开一个洞吗?
必须是个足够致命的洞才行。
“阿兄怎么突然这么问。”崇嫣笑着抬起手,跪伏着替她包扎的盲眼侍婢正好打好绳结,施施然起身退开,侍婢衣裙晃动间带起风,一股浅浅的味道乘着风涌入崇嫣鼻腔,是男子身上的汗味混着铁锈的气息。
那日陈颂点出崇嫣嗅觉灵敏后,给她展示过两样东西:锦衣卫的雁翎刀和霍家军将士的身份铭牌。
崇嫣还记得陈颂当时的话:“此两物在气味上亦有差别,除了材质还因为它们跟属下的年岁,一个跟属下两年,一个跟属下十二年,兵器本无气味,可跟人跟得久了,便会染上主人的气味。”
“我们斥候探查敌情,分辨刺客时不单单依靠习武经验,刺客的呼吸、心虚的神态、紧张的微动作以及身体热气,即便是一流的刺客在蓄势待发时肢体也会紧绷,心跳会加快,如果是崇姑娘这般嗅觉灵敏的人可能会嗅到刺客出手前那一瞬间的汗意,这就是属下说的预判招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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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盲眼侍婢,是个男扮女装的刺客。
这一瞬崇嫣无比冷静,她借着起身取茶杯的动作让开身位,给刺客留下大片空隙,而脚下将椅子轻勾,微微绊住姜少娴可能后退躲避的步子。
与此同时,那侍婢面露狰狞,从怀中抽出短刀捅向姜少娴。
“杀我师父全家的奸宦,去死!”
姜少娴躲避不及,被短刀正中胸膛。
是心口的方向,捅得一分不差。
崇嫣轻舒一口气,然后摔碎茶杯,仿佛后知后觉般捂嘴惊呼:“阿兄!”
可姜少娴竟没有倒下,崇嫣一时摸不着头脑,紧接着无数西厂锦衣卫破门而入,将那跟她同样十分疑惑的刺客一脚踢远。
崇嫣忙上前,扶了姜少娴的手:“阿兄可伤着了?”
外衣已破,可里头的衣裳完好。
姜少娴别说受伤了,一滴血都没流。
“原来如此,是缩骨术,我以为我将会缩骨术的人全部杀光了,若不是吃过一次被人捅刀的亏,今日倒真的会不设防。”姜少娴神色平淡地解下破损的外袍,崇嫣这才发现,他里头竟穿了件软甲。
崇嫣手心沁出冷汗,在不知姜少娴穿了软甲前她尚且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击致命,如今见了这软甲,她心中庆幸顿生,还好自己没有出手。
出手必输。
姜少娴对身旁西厂锦衣卫使了个眼色,那锦衣卫应喏上前,五指成爪,用擒拿反扣刺客关节,然后即刻退开。
崇嫣只听见一阵毛骨悚然的骨骼脆响,那娇小身形的刺客在地上扭动着,边扭动边发出惨绝人寰的喊叫,他的缩骨术被迫解开,有些身体部位扭曲着,皮肉被撑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崇嫣不忍睹视地移开眼。
“姜、姜少娴,你不得好死,我会在阿鼻地狱里等着你。”
姜少娴神情淡淡:“现在看来,先不得好死的好像会是你。”
西厂锦衣卫们将刺客围在中间,静静地看着,时不时发出嗤笑,那刺客几乎是蠕动着,拖着一身血爬向落在地上的短刀。
他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行刺了,他只是想拿短刀自裁。
即将触到短刀之际,短刀被一锦衣卫一脚踢开,锦衣卫中发出零星闷笑。
“啊啊啊!姜少娴,有种你就杀了我,快杀了我。”那刺客呻.吟。
“我为何要好心给你个痛快,我不会杀你。”姜少娴十分清楚,缩骨术若被强行解开则会反噬,在锦衣卫用擒拿破了这刺客缩骨术时,刺客死局已定,现在杀刺客是送他解脱。
姜少娴不会这么做。
可到底太难看,于是他牵了崇嫣转身:“此地脏了,嫣儿勿看,跟阿兄出去。”
“哈哈哈哈!”骤然的大笑自姜少娴身后响起:“姜少娴你是没种杀我,你怎么会有种?你根本就不是男人啊,你就是一条被去势的狗!”
“没有家,没有族,你家族出了一个你,活该被覆灭,只可惜老天不开眼,偏偏留了一个你……为祸人间……”
刺客大声骂着,可嘴唇翕动,又传来微弱请求:杀了我吧,快点杀了我。
在锦衣卫们的大笑声中,他抽动着,双目汩汩流下血泪。
那些锦衣卫们像在看猴戏一般,大剌剌谈笑,议论着要不要给刺客个续命的丹药,这场败犬苟延残喘的好戏还想再看久一点。
崇嫣看不过去了,在即将随姜少娴跨出门槛时,她猛地转身,捡了地上的短刀跑上前,一刀捅入那刺客胸膛。
因此变故,偏厅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崇嫣看着一个与她无冤无仇的人在她手下眸光渐散,渐渐气绝,神情一阵恍惚,心里更是难受极了,紧接着,背上一紧。
她感觉一道阴冷无比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一个激灵,立马醒神,对着已得到解脱的刺客尸首斥道:“我不许你再骂我阿兄,我是阿兄亲妹,阿兄还有我。”
血溅在崇嫣衣裙上,她咣当一声丢开匕首,回身注视着姜少娴:“阿兄,我不想听他骂你,擅自了结了他,你不会怪我吧?”
姜少娴静静注视着崇嫣,她的手在发抖,杏眸璀璨,尖尖的下巴溅着点点血迹,苍白的唇倔强地抿着。
他的妹妹好像不太乖,他心中合格的姜家女应当是柔婉贞静,乖顺地听父兄的话,而不是拿着匕首,杀了一个人。
可是,嫣儿是站在他这边,为他杀人。
姜少娴心里最深处忽然浮起一个声音:嫣儿此举是向着血脉相连的阿兄,她终于向着她阿兄了,可是——
倘若不是亲兄妹怎么办?
他忽觉头痛欲裂,有什么他用蛊药抽去的记忆挣扎着想破土而出,又被他强势地摁压下去,等这阵疼痛过后,姜少娴只觉自己刚刚那一瞬间的念头荒唐至极:怎么可能不是亲生妹妹。
他是看着嫣儿出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