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嫣入了书肆,到底对自己所要之物难以启齿,便让书肆伙计不要跟着她,由她自己在大堂自行翻阅,寻了半晌,没寻到什么有用的,反而翻到一书,讲走火入魔之事,应是江湖人所写,与她了解的大差不差。
正此时,见一人从二楼走下来。
正是安宁伯府的庶女,三姑娘沈怜月。
“不想在此处巧遇嫣表姐,”沈怜月乍一在此处见到崇嫣,眼中闪过诧异,她瞥见崇嫣手中书册:“表姐可是在为督主寻字画图册?”
姜少娴举子出身,爱文,爱字画众所周知,也是这点合了皇上的意,才有幸成为皇家近侍。
崇嫣还礼,顺手将书册放回书架上:“刚给我阿兄送完糕点,路过书肆,随便看看罢了,表妹这是?”
沈怜月低头看手中两本经书,笑道:“我姨娘吃斋念佛多年,这是为她寻的两本经书。”
她吐了吐舌头:“顺便夹带一本自己爱看的话本子,今日被表姐碰上了,可千万别告诉我姨娘。”
原来如此,怪不得沈怜月身上带着淡淡檀香。
崇嫣莞尔,自己也无甚可看,便与沈怜月一同出了书肆。
书肆门口,车夫蹲在马车车轴旁愁眉苦脸,他见崇嫣和沈怜月并着出来,先朝沈怜月行礼,又对崇嫣作揖:“姑娘,车轴不知怎么坏了,马车用不了了。”
沈怜月:“嫣表姐不如与我一驾马车,一同回府吧。”
崇嫣道谢,让车夫送坏掉的马车去车坊修理,自己上了沈怜月的马车。
书肆二楼,一只缠着珠串的手撩开帘子,见马车已行远,便将帘子放了下来。
手的主人低声吩咐身边侍从:“去查查看,崇姑娘都看了些什么书。”
侍从应喏,那人想了想,又补一句:“别让凌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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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而行,马车内崇嫣和沈怜月聊起来,多半是沈怜月在说,她附和几句,安宁伯府三姐妹,沈望月端庄,沈溶月泼辣,沈怜月活泼。
沈怜月讲皇上心慈,见使团舟车劳顿,便允羌使在使署休息数日,再于皇宫内摆宴席。
“听说那呼混耶送来了几名力士供皇家赏玩,力士力大无穷,宴席那日是要比武的,且让羌使好好休息几日,到时若输了比试,他们也找不了借口。”她看向崇嫣:“表姐,你说谢执玉谢大人,魏凌迟魏大人,到时哪个会出手?”
西厂的谢执玉,东厂的魏凌迟,是各自厂公的得力好手,更是两厂锦衣卫之首。
“点到哪个是哪个,”崇嫣笑道:“说不定是其他大人呢,又不是除了谢大人魏大人,就没别人会武了。”
“也对,”沈怜月点点头,又好奇道:“嫣表姐,听闻姜督主喜食荷叶糕,是不是真的呀?”
崇嫣一愣,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问:“你从哪里听说的?”
“嫣表姐每隔一段时日就要送糕点去督主府,大家都猜测姜督主喜甜,表姐荷叶糕送的次数最多,所以……”
见崇嫣面露讶异,沈怜月忙道:“表姐别误会,怜月并非有意窥视,只是好奇,姜督主斯文俊秀,还曾是大虞最年轻的举子……”说到最后,她讪讪笑两声。
怪不得沈望月总是将沈怜月带在身边,且不怎么让她说话,这姑娘话多,充满好奇心,她初来安宁伯府时沈怜月好奇霍凛,现下又好奇谢执玉和魏凌迟,又对姜少娴探听颇多,若让姜少娴知道,定不分青红皂白,先磋磨掉她身上一层皮。
崇嫣只是笑:“我送的糕点不合阿兄胃口,阿兄从不吃的。”
记忆恢复后,崇嫣想过在姜少娴糕点中下毒,可观察过后,觉得这法子成不了。
他让她送糕点,糕点送到了却会被端下去验毒,崇嫣从未见过姜少娴吃一口。
起初崇嫣以为姜少娴是怕有人借她之手下毒,身为西厂督主,饮食上警醒些也无可厚非。
后来,她恢复了记忆方恍然大悟,姜少娴曾借她之手给霍凛下毒,他以己度人,自然也怕别人借此给他下毒。
不过,姜少娴也应当防备着,因为她恢复记忆后绞尽脑汁想杀他。
马车内充盈着一股淡淡佛香,令嗅觉灵敏的人难以忽略,崇嫣问:“好特别的佛香,表妹去了佛寺?”
沈怜月疑惑地嗅嗅自己衣裳:“没去佛寺啊,有佛香吗?我怎么没闻到。”
她偏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嫣表姐闻到的应是墨香。”
“墨香?”
“我姨娘喜好抄经礼佛,我在书肆选经前先去墨斋买了些墨,墨锭里加了些檀香,姨娘抄经时闻着更称心些。”
崇嫣哦一声,她不常写字习文,还是第一次知道墨锭是可以定做的,细思起来,姜少娴的桌案上,每个墨锭的样式都不太一样,应都是私人定做,甚是雅致。
等等,定制墨锭?!
崇嫣灵光一闪,兴致勃勃问:“敢问怜月表妹在哪儿处定制的墨锭?我也想定制几块赠予阿兄。”
定制的墨锭应当不会想到要验毒。
“我写予嫣表姐罢。”
沈怜月拿出梅花笺纸,拢起袖摆,露出白皙的手腕,腕子上系着一手链,链子末端坠着一颗檀木佛珠。
崇嫣瞥了眼,檀木,上上品。
沈怜月性格活泼,不想也有赏玩佛珠的雅兴,且愿重金买下一颗极贵重的檀木佛珠。
沈怜月提笔写着,感应到崇嫣投来的目光,抬头对她露出甜甜笑容,将墨斋的地址写给了崇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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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嫣回府后已经天色较晚,弱柳在婵嫣院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崇嫣回来,喜得快哭了,她进不了督主府,是以崇嫣每每去督主府送糕点都不会带她。
而今日,崇嫣比往日晚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府。
弱柳将崇嫣迎回院子里,喜道:“姑娘可算回来了。”
崇嫣变出顺路买的烧鹅:“到底是担心我,还是想吃烧鹅?”
弱柳食指大动,见崇嫣如此调侃,嗔一声:“自然是担心姑娘半路被魏大人掳去了。”
崇嫣失笑:“怎会呢。”
霍凛明事理,正是因为明事理,那日重逢对她还怀有恨意,却能答应助她恢复记忆,在得到真相前暂不向她复仇。
且无论如何她是西厂督主之妹,东厂正和西厂博弈,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看着,霍凛为了大局也做不到掳了她。
崇嫣将烧鹅给弱柳,吩咐:“切半只,给小巳送去。”
弱柳接过,出了婵嫣院,没过多久急急忙忙回来:“小巳发热了。”
“怎么好端端的,起了烧?”崇嫣刚脱下的外裳,闻此忙把衣裳重新穿上,跟弱柳匆匆出了院子:“看看去。”
“奴婢方才去厨房切烧鹅,没见小巳,厨房里的人说小巳很是勤快,什么活都抢着干,可晚上忙完晚膳,她在灶旁烧柴时突然晕过去了,厨房里的人一摸才发现起了烧,赶紧叫她回屋休息了。”
“可找了大夫?”
“姑娘,天色晚了,已经宵禁,出府请大夫要告知街上巡视的锦衣卫的。”
至于路上会碰上东厂的还是西厂的,纯看造化。
崇嫣抿了抿唇:“把沈溶月摇醒,她从西北过来一定带了随行大夫。”
弱柳领命去了,小巳跟弱柳住一个屋,崇嫣推门跨入房间后,就见小巳人小小的,在木板床上蜷成一团。
烧狠了,会感觉发冷。
崇嫣忙走到她床边,一探小巳的小手,冰冰凉凉。
她在床边坐下,耐心揉搓小巳的手,待双手微微搓热后,又脱了她的鞋袜,找来被褥将双脚裹着,一如从前她起烧时霍弈曾对她做的那般。
崇嫣脱下小巳鞋袜才发现,孩子的双脚底部布满割伤裂口,竟像是用这一双腿行了千里路般。
小巳烧得迷迷糊糊,朦胧中感觉有穿裙衫的女子靠近,不辨面目,气息馨甜,好似她阿娘的身上香,她抬手攥了崇嫣衣裙,咕哝:“阿娘,别过去。”
别跟谢府来的奸仆走,别向他们讨药,他们不是阿爹派来接她们的,是阿爹派来杀她们的。
等等,再等等啊阿娘。
小舅舅就要来了。
“小舅舅,小舅舅……你在哪里啊……”
谢执玉是锦衣卫指挥使,谢重书也升官了,谢府一门鲜花着锦。
凭什么她跟阿娘要死遁,猫在西北?你看见了吗,小舅舅。
看见了的话,帮她杀了他们好不好?
“不要走……”
要复仇的话,带她一起走。
她很乖,不会添麻烦的,她只求能杀了……
杀了谢执玉!
“我不走,哪里都不去。”崇嫣拍拍小巳的背脊,将她有些紧绷的背脊安抚得松弛下来,不一会儿,大夫来了,替小巳诊脉,写了药方拿下去煎药。
崇嫣道谢。
大夫摆手:“当不得姑娘谢,只是我们夫人有话让老夫带给崇姑娘。”
沈溶月转了性了,竟有话带给她?
崇嫣有些好奇:“溶月表姐有何话?”
大夫清了清嗓子,学沈溶月夹着声调:“为个下贱奴婢把我摇醒,有病啊,下次再犯病让大夫一并治治你,啐!”
说完,大夫对崇嫣歉疚地作了一揖。
崇嫣摆摆手:“不怪大夫,沈溶月性子就是如此。”
她就知道沈溶月没什么好话。
弱柳端来煎好的药给小巳喝下,后半夜这烧才渐渐退下去,望着睡在被褥里舒展开眉头的孩子,崇嫣也松了口气。
弱柳劝崇嫣回婵嫣院,小巳处有她照看。
崇嫣想了想,同意了。
弱柳将她送到廊下:“姑娘睡下时要拆了发辫,切不可偷懒,抹脸的乳膏就在外间的多宝槅子上,姑娘睡前记得抹,还有……”
“知道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只是托你照看小巳一晚上而已。”
“这些都是姑娘平日里不会在意的地方,没有奴婢提醒,姑娘总会忘,”弱柳顿了顿,喊住崇嫣:“姑娘,奴婢能问吗,您对小巳好像很上心,方才看她退了热,面上表情都松了。”
“有吗?”崇嫣摸摸自己的脸:“到底是条人命,我才捡回来,还没养好呢。”
月色下,崇嫣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跐着鞋底:“我其实跟她出身差不多,许是看到了她就想到当年的自己。”
她是在小巳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吗?崇嫣在心里否认。
小巳的面相像霍弈,那双眼细看又像霍凛。
霍弈永远停留在那个冬季,死无全尸,再不可相见。
而霍凛……也不可见。
“她是我的一点小甜头。”
她救了小巳,就好像救了霍弈,救了她自己。
这整整一夜,霍凛都没有找上门来,崇嫣越发肯定他不会来,翌日就带着弱柳直奔墨斋。
去墨斋的路上有点堵,听说是锦衣卫在附近办案,围了地方,崇嫣不得已跟弱柳换条路走,她们马车一个时辰后才到墨斋。
墨斋除了墨,还卖些作画用的宣纸,狼毫笔等物,听闻崇嫣想要定制墨,又是女客,墨斋掌柜忙叫出个伙计陪着。
墨斋后头连通制墨的墨坊,除了方便定制墨锭,也是让客人看看他家制的墨绝不掺假,崇嫣看了一圈,对定制墨锭过程基本有个数,又被带着回到了墨斋二楼。
二楼皆是包间,就是为了方便崇嫣这等女客挑选。
房间内布置得很是雅致,长长的桌案上用镇尺压着宣纸,从承尘上悬下来一把把打开的折扇做装饰,有的染上了斑斓的色彩,有的则是空白,长桌旁放着一口大水缸,水缸内漂浮着绚丽多彩的颜色。
一碟碟颜料和各式墨锭放在桌案上展示,伙计取了两把空白扇面交予崇嫣:“二位姑娘慢慢挑,挑闷了可自己涂扇子玩,算小店赠送。”
伙计出去了,崇嫣把玩着扇面,就算是赠送的扇子也做得很精巧,服务贴心周到,怪不得楼下大堂客人络绎不绝。
她将扇子搁在一边,细细看那些墨和颜料,她并不懂墨,也不懂画,可在姜少娴身边耳濡目染,也能分辨哪些好哪些不好,既要在墨里下毒,也得选块好墨,不然姜少娴根本不会用。
她在武隆镖局做镖师时,跟着两位当家学了不少毒理,随着记忆恢复,那些毒理也悉数被记起。
弱柳出门去净房净手,崇嫣在雅间内继续挑挑拣拣,挑了好几种适合□□料的。
她听到雅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以为是弱柳回来了,头也不抬地招呼人过来:“你来看看,我挑了好几种,哪种样式的墨锭我阿兄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