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过后的西北冷意更甚,寒风呼呼从营帐内吹进来,良久,霍凛下了个结论:“姜少娴没有死。”
是姜少娴的脸,可死的不是姜少娴,此人有制人皮面具,缩骨之能,他擅剥人脸,可有谁会想到,姜少娴为骗过追捕他的锦衣卫和肃王带领的北境将士,对他自己的脸都能下狠手。
这个结论,探出姜少娴尸身非姜少娴本人的柳奇显然想到了,并为之感到胆寒,姜少娴对自己都能下如此狠手,霍凛此前输得不冤。
“他剥了脸,应当身受重伤,这样还能遁逃,定有同谋。”霍凛看向柳奇:“这个同谋帮他骗过锦衣卫,应当来头不小。”
柳奇灵光一闪,顿时感觉心惊肉跳:“霍指挥使是说,肃王是同谋?!可是……怎么会!”
怎么会呢,肃王常年在北境,跟姜少娴没有交集啊。
要硬要说交集也是有的,肃王虽早早过继到北境亲王膝下,可论起皇家血脉远近,肃王其实是成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也就是姜少娴的亲叔叔。
成王叛后元熙帝也曾猜疑过肃王,所以当年肃王为与叛王撇清关系,亲自监斩了成王一脉。
这样的他岂会是姜少娴的同谋?
更何况,是肃王率先发现姜少娴在北境的钉子,亲自带亲信南下截杀姜少娴。
等等,若不是截杀,而是接应呢?
原本是接应的,因有锦衣卫拿了崇嫣提供的舆图在后面追捕,不得不临时改成了金蝉脱壳……
柳奇感觉自己脑子要冒烟了。
霍凛打了个手势,帐内的霍家军称喏离去,两炷香后,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霍家军掀帘入内,呈上一用布包裹着的东西。
霍凛对柳奇招手,柳奇上前,看着绢布小心翼翼被打开,露出包袱内的东西:是一些人骨。
柳奇不明意义地看向霍凛:“敢问指挥使,这是谁的?”
“成王墓里,你没来得及挖完的骨头。”
柳奇眼睛瞪得老大:这是成王的骸骨!
可是,成王和姜家旧事,皇上不欲霍凛查下去,于是霍凛撤出锦衣卫,封了棺。
现在他却把成王骸骨带了出来,这不算欺君吗?
霍凛明白柳奇眼中的深意,淡淡道:“我承诺皇上不翻成王和姜家旧事,没说不查肃王,我查肃王怎能算欺君。”
柳奇揉了揉脖子,感觉脑袋长得不太结实,他还是蹲下身,仔细翻验,良久他站起身,艰涩禀道:“回指挥使,是个擅弓马的人。”
因要抵御羌人北蛮,大虞北边的人通常自幼擅弓马,这常年在马背上的人与常人骨骼稍有不同,仔细验验便知。
霍凛让柳奇验的这幅成王骸骨与柳奇挖的北境死士骸骨更为相似,是常年在马背上生活的人,可成王少时生活在南域,并不擅弓马。
擅弓马的是过继给北境亲王的肃王。
一母同胞的兄弟通常长得很像,真正的肃王代替成王死去了,现在这个盘在北境的肃王是姜少娴的生身父亲成王,甚至……姜少娴也在北境,很可能跟他父王相认,做了他父王的羽翼。
霍凛闭了闭眼,算算日子,崇嫣已经入了北境,而天下人皆知,是朝阳郡君向锦衣卫提供了姜少娴逃跑的舆图,姜少娴也知道。
姜少娴会抓到崇嫣吗?被苗女断了药的他会想起一切,到时他会如何处置崇嫣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而他就算立即启程也赶不到……
怎样做?
怎样才能最快,最大限度地援应崇嫣?
一股冷意自肺腑延伸向四肢百骸,霍凛闭目,飞速思索着,他不能着眼于一个点,他得更全面地看待所有的事,这样才能帮到崇嫣。
无庸城牢内来了消息,此次羌人的异动是被更北的部族南下驱赶所致。
多年来北境那边从未禀过边境异动,皇上甚至以为北境很安全,已带着众臣到北行山封禅,还请了与大虞交好的北境诸部观礼。
可现在看来,北境诸部交好的不是皇上而是肃王,羌族进犯也是为了牵制西北。
霍凛暗沉一口气,想到什么,他快步来到沙盘近前,西北往北境,城池接着城池,西北以西,北境以北,则是广袤的草原,是北蛮的王庭所在,其中亦有魏平的故土。
霍凛踌躇片刻,快步出了营帐。
“霍指挥使!”柳奇追出来,他算是发现了,遇到崇嫣的事,霍凛总是没办法冷静,他忙掏出一枚荷囊呈给霍凛,荷囊是魏平所赐,言荷囊中的东西能让霍凛冷静。
“此物从督主府得来,魏公请指挥使务必拆开查阅。”
霍凛接了荷囊,从中抽出一条绢布摊开,绢布上绘着一男一女的浴中春景,那泫然欲泣承欢的女子赫然是崇嫣,而画中男子他也认了出来。
霍凛迅速揉了绢布,含着怒意地冷笑一声:“姜少娴也配?”
沉默一息,霍凛再次打开绢布,忍着怒仔细端详之上的浴图,这图上画的是姜少娴所思所欲,原来在西厂还未倒台前,姜少娴已同他一样喜欢上了崇嫣。
可是,只是喜欢上了吗?
画中男子神态阴柔,两臂搭在浴桶边缘,将女子强势锁在身前,更是一副沉溺之态。
说明姜少娴要征服,要掌控,更想要崇嫣哭泣。
霍凛心中如针刺一般,比起得知姜少娴觊觎崇嫣,他更见不得崇嫣流泪,可有人心里却渴盼着崇嫣流泪,并且他还有这个机会。
“我明白魏公的意思,可这次魏公错了,”霍凛合了绢布,将之扔进营帐旁的火堆中,看着火舌迅速舔舐绢布,这幅浴图很快化为灰烬,再也不会见天日。
“姜少娴对崇嫣有情,可他未必不会伤害她,而且,我也赌不起。”
霍凛划下一块布,咬破手指,当场书写着,写完叫来霍家军:“从牢里那批羌人俘虏中找出北境部族的耳目,夺了信物,跟信一起送去北境。”
柳奇不懂:“指挥使何意?”
“我要威胁北境诸部,若跟着造次,我杀穿他们老家。”说罢,霍凛翻身上马,朝营外疾驰而去。
-
北境,北行山。
北行山脚下一座巍峨行宫中,歌舞丝竹声不断,肃王坐于元熙帝一侧,设宴款待千里迢迢随帝来北行山封禅的众臣,忽然舞乐停了,原是北境部族的使者前来祝贺观礼。
元熙帝撑着病体,见此龙颜大悦,令舞乐继续,击鼓声更烈。
嘈嘈杂杂的奏乐声吵得崇嫣脑仁疼,舞女裙裾翻飞间扬起的香尘更让她觉得腹内一阵作呕,她忍着呕意,提裙拨开前来侍奉的宫婢,悄悄离开热闹且封闭的大殿。
来到外面,崇嫣呼吸间吐出白雾,冰凉的空气进入肺腑,方觉得好受些。
刚好转一会儿,忽闻到一股潮气夹着某种刺鼻腥气,崇嫣扶着树干不住地干呕,乌云珊跟了出来,戏谑道:“这才几个月未见,你就有了?”
乱说什么浑话,崇嫣白了乌云珊一眼,待舒服了些方道:“这行宫气味不对。”
乌云珊收起玩笑,眨了下眼,崇嫣嗅觉灵敏,孤山时嗅到了只有蛊物能闻出来的香气,现在又在这行宫内闻到了什么?
“怎么不对?”她问。
“不知道,有股阴湿气。”崇嫣说着,用抹了香的帕子掩了鼻子。
听闻这座行宫建成快百年,北境格局几变,一部分土地被北蛮占了,这座行宫也曾被占过。
为抵御严寒,北境的房屋通常有一半建在地下,统称为地阴穴,她可能是闻到了行宫下地阴穴里传来的阴湿之气。
只是,为何她隐隐有种不安之感?
北境的天黑得早,崇嫣缓了好一会儿后,与乌云珊一同提着灯,沿小路朝大殿走去,忽见行宫四处燃起火把,身披黑甲的北境侍卫步履匆匆。
一宫婢披头散发,喊着‘宫变啦’逃出来,很快被捂了嘴拖入黑暗里。
崇嫣和乌云珊掩藏起来,正目睹这一幕。
乌云珊脸色一变,喃喃着俞郎便朝一个方向跑去,崇嫣正要追赶,可竟觉得眩晕,不过几息过后,已经找不到乌云珊的身影。
宫变了。
还在宴席上的人应被制住了,这些北境黑甲侍卫在找漏网之鱼。
崇嫣心中狂跳,首先踩灭了手中的灯,她在黑暗里小心潜行着,猫着腰经过一屋外时听见了熟悉的女子声音。
舞阳公主呜咽着呵斥:“放肆,你别过来!父皇要将朝阳郡主嫁你!你别碰本宫!”
崇嫣:“……”
皇上有意将舞阳公主嫁来北境,择了好几个北境部族,最后选定了肃王的外甥,这公主竟想把婚事扣她头上,她就说今日席间怎么一直有人盯着她看。
闲事莫管,脱身为上。
崇嫣垂眼,抚了抚腰间的鞭子,抬步欲走。
忽听那房中男声□□一阵:“舞阳公主,你以为我喜欢你不成?”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想嫁来北境,便把那劳什子郡主推出来,可惜你自诩身份尊贵,也不过是你父皇用来换冰凌花的物件儿!”
“你胡说!”舞阳公主尖声叫道:“你敢碰我?”
忽听瓷瓶碎裂声,紧接着是巴掌脆响,那男人声音恶狠狠:“肃王殿下是有命,要留着你对付魏平和他不老实的北境部族,可没说碰不得,我今日就要尝尝,上京沃土养出来的公主是如何娇软细嫩,如何碰不得!”
崇嫣心中轻叹,拿出鞭子,放轻脚步入了殿中,外间有黑甲侍卫守门,察觉到微小的动机看过来,崇嫣迅速抢上,在那侍卫出声前甩出鞭子将之缠紧撂倒,直到他没了气息。
她已经尽力轻了,可仍旧发出了响动,所幸舞阳公主一直在叫,从她的皇兄叫到她母妃,又叫魏公,最后一遍遍叫着霍凛的名字。
屋内,舞阳公主几乎要绝望了,她头晕眼花,还没来得及起身,就看着那庞然巨物压过来,才挣扎几下,就被这野兽般的男人捆住了双手。
男人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公主殿下,莫急,待肃王殿下称帝,那朝阳郡主我也讨来与你做姐妹。”
下一息,舞阳公主眼睁睁看着身上人脖颈忽然被划开,他汩汩流着血,从她身上落到床下,没了气息。
她赶忙起身,意外看见手执峨嵋刺的女子,眼中涌出眼泪,又哭又笑:“崇嫣。”
她又被崇嫣救了。
舞阳公主忍不住靠过去。
‘啪’!
崇嫣冷着脸,给了舞阳公主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