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还跳得厉害,姜瑶在黑暗里看着帐幔——
寺庙的帐幔也是灰扑扑的,跟国公府的烟青色帐幔不能比。
这个更粗糙,有种漫不经心的简朴。
姜瑶眨了眨眼睛,才将梦中的惊惧压了下去。
精神气一回转过来,姜瑶忍不住骂了声自己不争气。
不过是打破个把头,应该没出…人命吧?
她带了几分恍惚起身,绛色纱窗将整个窗都掩得严实,从她的角度,只能隐隐约约见天光晦暗。
西方的弦月淡得似要褪去,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
佛塔在那薄雾般的晨曦里透着微微的金光。
已经有僧人开始做起早课。
朗朗的经声混着木鱼,将姜瑶残存的梦魇也一并吹去。
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是冷茶,入喉有种寒凉,倒叫她更清醒了。
姜瑶走到门前,敲了敲。
不一会,另个陌生的婢女进来,端了个冒着热气的铜盆巾帕,她似等候已久,进来就伺候姜瑶盥洗。
姜瑶随口问了句:“昨天伺候的人呢?”
那婢女放下铜盆,福了福身:“她去城中置办娘子要的东西了。”
“这么早?”
姜瑶惊讶。
“西坊离这有些远。”
婢女略略解释,姜瑶发现,今日来的这位婢女说话更简短了,只是也更沉稳,鹅蛋脸上都是不惊不燥。
连伺候她梳洗,都带着股从容不迫的意味。
这恐怕是鲁莲身边比较得力的婢子。
于是,姜瑶也不再问,用鬃毛刷漱了口,净了面,又在对方的伺候下如厕。
说起来,姜瑶从前一直以为,古代人上厕所恐怕要遭老大罪,但等她到了这儿就发觉,不是的,不论是国公府还是在这寺庙里的幽暗厢房,她享受到的,都是一级待遇。
如厕是厢房一角另开僻了个地方,以一道落地牡丹屏风隔开,里面熏了香,放上紫檀木雕花恭桶,桶上是镂空的椅子,人便坐在椅子上方便,上完还有人拿着水盆巾帕伺候,生怕贵人感觉到一丝一毫的不舒坦。而等到贵人用完,恭桶也会被人踢提出去,再重新熏上一遍香——
总而言之,那享受,是顶级的。
至此,姜瑶就知道,阶级,自古以来就存在。
甚至在没人权的古代,上层人士的享受,有时要更彻底——
毕竟行/房无力,还有人在后面帮着推呢。
姜瑶在姜大娘子的记忆碎片里,搜到有关庞国舅这则“绯闻”时,险些没掉了眼珠子。
此时,她就当自己在酒店享受spa,由着婢女帮忙净手、擦手,看着另一粗婢进来,将恭桶拿出去,才重新坐回桌前。
梳妆台是没有的,毕竟是寺庙的客房。
但今日的待遇,明显要比昨日好上许多。
虽然依然不能出去,但总算不再让她只着中衣了,里面也换洗一新。
只是拿来的竟是一套道袍式的青色长袍,男人的式样。
而那簪发的发冠,也是男人放养式,一顶鎏银莲花冠,那婢女手巧,给她在头顶束了个男式的发髻。
银色小巧一顶莲花冠顶在乌墨似的发上,更衬得她肌肤如雪,眉目含春。
婢女手下慢了些,忽而想起从前跟着郎君听方丈讲经时,方丈提到的一段有关色/欲。
色/欲障道,苦不渡海。
面前这小娘子明明穿着最清减最宽大的道家长袍,却仿佛色欲凝成的实体。
眼含春波,眉似远山。
袅袅婷婷,那是人力渡不过的色障。
…
意识到自己想远了,婢女忙收回思绪,放下玉梳,退到一旁。
姜瑶照照镜子。
黄铜镜也只能照出个囫囵轮廓,她有些不满意地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起身。
之后又在婢女的伺候下吃了朝食。
吃完,日头便出来了。
有浅金色阳光透过窗纱,照到姜瑶的脸上,姜瑶眯起眼,想着,今日倒是个拜堂的好日子。
但愿漱玉斋的掌柜聪明些,能猜到她递过去的话。
—
长安西坊。
最繁华的那条街。
漱玉斋的小二打着哈欠,开了门。
门一开,就见一梳着丫髻婢女模样的人站在那,鬓上还沾了寒露,仿佛等了很久,一见他,就问:“可开张了?”
“开,开了。”
小二还未见这般早来的顾客。
漱玉斋是整个长安最好的首饰铺,有着长安最好的工匠,来往也非富即贵,那些贵人不论是亲自来,还是婢女来取,也不会这般早的。
小二抬头看了眼天。
日头刚上。
还早啊。
正要再寒暄上两句,那婢女已经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小二连忙跟在她后面,匆匆将壁上和长案上的鎏金花灯点了起来。
本来还有些幽暗的室内立时就亮堂起来。
木架上陈列着各色珠宝玉石做成的首饰,首饰们在光下交相辉映,一眼望去,几乎要晃花人眼。
婢女却看也未看,只是将一鼓鼓囊囊的钱袋往案上一丢。
“听闻你漱玉斋有个镇斋之宝,一块来自西域的红玛瑙,鸡子大小,名为[红珠]。我要了。”
小二一愣,这上来就二话不说拿钱砸人,要他漱玉斋的镇斋之宝,可真是少见。
但此事小二做不了主,他拱拱手,言明要去楼上找掌柜的,铺内由另一小二招待。
婢女于是在楼下等。
小二上了楼,掌柜的居然已经醒了,正在屋内不知同什么人讲话,小二一眼看过去,隔着绛色纱窗,只看到来人一截袍角。
他常年跟贵人打交道,自然一眼就看出,那人身上着的是一尺素一两金的月澜纱,轻烟一样薄,罩在袍外,洁白如雪,细腻如沙,行走时会浮着隐隐流光,如月华流淌,最最名贵不过。
一般人根本穿不起,去年整个江南制造局也只织得十来匹,全部贡到宫里了。
小二心一凛,知道这不是他能看的,忙垂下头去。而屋内的掌柜听到动静已出了来,小他心掩住门,问小二:“大清早的,什么事?”
语声里还带着不悦。
“是这样的…”
小二连忙将楼下有个婢女模样的人要来买红珠的事告知于他。
掌柜的一愣。
那红珠是去年漱玉斋派去西域的车队带回来的,鸡子大小的红玛瑙,在光下剔透如红色琉璃,甫一出现,就被开出了三千两黄金的天价。
在这世道,一两黄金等于十两银,一两银能买两百斗米,一斗米能让一个三口之家吃上十天,而这一颗红珠,相当于能普通人家吃上五十几年。
去岁秦国公石泓嫁女,来问询了两趟,最后也还是放弃了。
而这颗红珠,也就搁置下了,漱玉斋也干脆留下,当了个镇斋之宝。
此时有人来买…
掌柜的精神一振,也顾不得里面那位贵人,只略略朝里拱了拱手,便提了袍摆,随着小二下去。
下去时还问:“是哪家娘子要出嫁了?”
“是个陌生面孔,倒是没见过。”
漱玉斋毕竟开在长安城最富的这条街,来来往往买首饰的贵妇、小娘子,小二没几个不认得的。
但此时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到是哪家的。
掌柜却道:“说不得是南边来的大商贾。”
他带了满脸笑到那婢女面前,拱拱手:“是这位娘子要红珠?”
婢女点点头:“是。”
又说:“还有,你这是否有用一整块翡翠雕成的头面,[群玉山头],我也要。”
掌柜一愣。
什么群玉山头。
他这没有啊?
正想着,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便见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步伐稳健的男人提着袍子下来,到他耳边说了两句,掌柜面露恍然,连连点头:“有的,有的。”
“小娘子稍待。”
说着,他绕去后面,取了一大一小两个匣子出来,分别打开,推到婢女面前。
方方正正的紫檀盒里,一个用黑色软布盛着一颗鸡子大的红玛瑙。
那红玛瑙一点杂色都没有,在漱玉斋的灯下,流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光。
另一个大些的匣子里,是一整套精雕细琢的头面,金色做底,其上翡翠浓翠欲滴,乍一眼看去,层层叠叠,金珠嵌玉,颇为不凡。
婢女皱了眉:“多少银子?”
掌柜的却道:“小娘子既要了我这红珠,这翡翠头面,我便算你少些,原要两千三百两银,我便做主,抹去零头,只收你两千两。”
“加上这红珠的三千两黄金…”掌柜的一脸为难,“娘子如何结算?”
婢女一听,也不讨价还价,只从钱袋里抽出另外三张银票,又将钱袋子重推过去让掌柜清点。
钱袋里装了一打银票。
面额全是一千两,俱出自汇通银庄。
汇通银庄是整个大雍最大、也是信誉最好的银庄,许多大宗交易都习惯用汇通银庄出具的银票。
掌柜一下笑得牙不见眼,清点了两遍:“没错,没错,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二张。”
而后弯着腰送那婢女出去。
婢女小心翼翼地捧了匣子,上了候在一边的马车。
等马车一走,掌柜脸上的笑就没了。
他没好气的斥骂了句小二,便又提着袍子上了楼。
楼上的厢房内,贵人坐在隔了街的窗边,桌上一壶尚冒着烟雾的罗浮春,他手执青玉杯,静静地喝。
窗外细雪一样的光落在他的发梢,眉角,仿佛给他镀了层光。
掌柜的只看一眼,便不敢再看,整整袖子,走了过去,到得面前,喊了声:“郎君。”
那郎君“嗯”了声,声音淡凉:“妥了?”
“妥了妥了,”这掌柜的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在自家这位二郎君面前,无端端矮了几分胆子,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郎君,我铺内并无那婢子说的东西,您怎么叫我…”
那郎君却只是抬眸,那张俊美到几乎可以算得上凌厉的脸上,此时噙了点笑,轻声道:“掌柜的,你该多读点书了。”
“什,什么?”
掌柜的没明白。
那郎君身后杵着的一位侍从却出了声:“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掌柜的,您想想,郎君最近在忙什么事?”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瑶…”掌柜突然想到,“莫非是姜大娘子那边的消息?!”
说完,却自己否了:“可我从前没见姜大娘子这般机灵啊。”
说没见这般机灵,还是轻的。
明明是十分刁蛮,横冲直撞,来漱玉斋,从不带银子,全挂国公府的账,这也便罢了,还在这儿为一件首饰跟礼部侍郎的女儿起了冲突。那首饰是礼部侍郎的女儿亲自描了图样定做的,看中的就是漱玉斋的手艺,偏偏取簪那日,撞上了姜大娘子,姜大娘子这霸王看上了那还得了,非闹着要,甚至还扇了人两巴掌。
想起这,掌柜的想,万万不可能是姜大娘子。
她可没这七窍玲珑心。
窗边那生得如明珠玉润、冷霜凝雪似的郎君却叹一声:“总归是一个线索。”
说着,他侧过脸去:“跟上了么?”
他身后的侍从出来一人:“常遇率人跟上了。”
“那鲁莲花呢?”
他又问。
“鲁郎君委实机巧,中途跟丢了。”
那侍从面上露出羞赧。
他倒没生气,只是轻声道:“若他这般好对付,恐也不会有现在这般…”
他似想着了什么,一双凤眸眯起,忽而将青玉杯随手一抛,掌柜只来得及一扑,将那青玉杯抢了在手,就见郎君领着一行人已匆匆出了厢室。
那月澜纱在走动间,如流光浮动,真真美不胜收。
掌柜的心想,国公爷那般粗人,竟然能生出这么个如珠如玉的小郎君,真真是歹竹里出了好笋…
意识到自己又胡思乱想,掌柜的忍不住掌自己嘴,骂道:“让你胡思乱想!贵人的事,关你什么事…”
人却是还走到后窗,顺着支起的窗棱往下看,就见后街那僻静的小巷里,带了帷纱的郎君已经轻巧地上了停在路边的马车,由侍卫簇拥着乘车而去。
“作孽哦,都消失了一夜,寻回来也难办啊…”
掌柜的嘀咕着。
—
这边姜瑶却有些兵荒马乱。
刚吃完朝食,她正打算在屋子里散步消消食,消失了一夜的鲁莲突然出来——
昨日还言笑晏晏的郎君,今日却仿佛性情大变,一点君子模样都不愿意装了,直接吩咐那婢女拿来一碗黄汤要灌她下去。
姜瑶情知有变,但对着五六个人高马大的护卫,和七八个婢女,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装着一张笑脸,只作“痴心”于他的样子,兴高采烈地将那黄汤喝了下去。
等那晕眩来时,姜瑶便感觉,眼睛也被黑布蒙了,迷迷糊糊地被婢女搀了出去。
再醒来时,就发觉,自己到了一个陌生之处。
比起之前古朴的寺庙厢房,此处要精致华美得多,真真是雕梁画栋,连屋内插了桃枝的一支细颈槲瓶,都能感觉其流淌的精致。
进进出出的婢女,穿着也要比之前精美上许多,只每个人鬓间簪了朵红艳艳的花,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甚至她躺着的房间,不论内室外室,也都…红彤彤一片?!
姜瑶看着头顶那绣着鸳鸯的朱红帐幔,这才感觉不对。
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
幸好。
衣服没换。
那被她用细布包了的碎瓷片也还在。
姜瑶垂下眼去,一鬓边簪了红花的婢女走到床前,朝她躬了躬身:“姜娘子,该起来梳洗打扮了。”
“打扮?”
姜瑶装作回不过神来的模样,扶着额,脸颊因晕眩,还透着没血色的白。
那婢女应了声是,笑着道:“喜婆也来了,等娘子沐完浴,便来为您开脸。”
她面带喜意:“娘子不知道,郎君穿着喜服,别提多俊俏了!”
姜瑶的目光,这时才落向窗外。
窗外,树影婆娑,一轮金乌斜挂枝条,欲往下坠。
啊。
古时结亲,为婚,黄昏的昏。
原来已经到傍晚了。
姜瑶的目光,落在旁边桌案上那华贵非常的金色凤冠。
凤冠中央,一颗红玛瑙如滴血的琉璃。
凤冠下,还有折叠整齐的喜服,绿底镶红边,颜色浓郁得仿佛要从桌上流淌出来。
一穿着红绸的婆子甩着帕子进来:
“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愣在那?还不快伺候娘子梳洗,要拜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