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离开荣安侯府的时候,脑袋是有点晕的。
今日天已放晴,只是下过雪后,天气愈发寒冷,道路又泥泞,沈锐贴心地派了侯府的马车送孟昭回去,孟昭坐上马车一看,上面还有好几个礼盒,分门别类地归置好了,笔墨纸砚、时文选集,过冬寒衣、士子方巾,体面又贴心,就是孟昭想推拒,都有些舍不得。
罢了罢了,大头都拿了,自己又何必在此矫情?
今夜之事,回想起来,孟昭都有些不好意思,沈侯爷出手大方,他不过是照着沈江霖指点的方向,说了几句迎合之言,就让沈侯爷引以为知己,不仅把酒言欢,走的时候还让底下人拿了一个托盘上来,足足一百两纹银,有零有整,大额银票五十两一张,小额银票十两的三张,另外的则是换成碎银子和铜钱,方便他路上花销。
仅是如此便罢了,沈侯爷最后还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他回到庐江县后,去拜会沈家大老爷,将信帮忙带过去。
侯府有自己的送信渠道,与其说是他帮沈侯爷带信,不如说是沈侯爷在信中让庐江沈家看顾自己两分,让他上门认认人。
只一顿酒、说几句话的功夫,自己愁苦了许久的银子、路子都有了,实在是让孟昭有些回不过神来。
不过这点沉迷持续的时间不长,等孟昭回到自己住的小院里,喝上一盏茶之后,人也渐渐清醒过来——今日的因缘际会,都是江霖给他谋划的,实在是让他有些汗颜,甚至心里头有一种他和沈江霖一起坑了沈侯爷的古怪感觉。
孟昭一向为人正直,此刻难得有了点心虚。
正因为一同干过一件“坏事”,孟昭更将沈江霖看作了自己人,与沈江霖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拉近了。
明日一早就要乘船南下,孟昭整理好了行李,将银票放在了缝制的内袋中,又清点好路上的花销,洗漱之后这才吹灯睡去。
躺在冰冷的炕上,身上盖的是已经有些发僵的棉被,但许是吃了酒,孟昭一点都不觉得寒凉,耳边听着直棱窗外呼啸的北风,心中却是一片安宁,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一大早,孟昭在码头正要上船之际,便见沈江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快步走到他面前:“孟大哥,常记的鲜肉包子,刚出笼的,带在路上吃。”
常记的鲜肉包在京城很有几分名气,皮薄馅多,汁水充沛,趁热咬上一口,是普通人能品尝到的不可多得的美味了。
只是孟昭囊中羞涩,五文钱一个的大肉包,他没舍得买过。
孟昭的游学是穷游,爬名山看景,求名师指点,看世间百态,尝人世苦辣,游学两年来,从没有懒惰松懈过,更没有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而挥霍过一文钱。
他时时刻刻记着师父对他的教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孟昭昨日夜宴饮酒时同沈侯爷半真半假的感叹,在一旁陪坐吃菜的沈江霖却听在了心里,不仅仅一大早过来送行,还绕路去了“常记包子铺”给他带上了鲜肉大包子,惦记他一人出门在外,没有人准备早食。
十九岁的孟昭,曾以为自己见多了人情冷暖,看惯了朱门酒肉臭,今日却在一个侯府少爷身上,看到了真心真意。
孟昭喉头发紧,抬头望了望尚且还有些灰蒙蒙的天,硬是将眼泪水逼了回去,这才接过食盒,拍了拍沈江霖的肩膀道:“吾弟江霖,相交二十日,虽交浅,却言深,此番京城之行,识得吾弟江霖一人胜过千万人矣!且等我们京城重聚!”
沈江霖重重地点了点头,肯定道:“孟大哥,明年今日,便是我们再会之时,小弟必当扫榻相迎!”
孟昭原本对乡试是有些把握的,但是明年直接再考会试?
明年是大考之年,各地举人再加上历年来积压下来的举子共赴进城,参加科考,以孟昭的资历,还是有些不自信的。
他明年也不过刚刚二十,再压三年,完全等得起。
只是如今在沈江霖如此真挚的目光中,孟昭只觉得一股豪气直冲肺腑,人生没有什么不值得尝试的!
考过乡试,直接参加会试,一往无前。
如此,方不负年少意气、知音难觅!
登上船的孟昭,一次又一次地挥手和沈江霖告别,沈江霖站在码头边,看着孟昭随着船只一点点地变小,眼前江浪涛涛、碧波如倾,远方朝阳慢慢升起,绚烂金光铺满了整个江面,沈江霖看着眼前之景,狠狠吐出一口浊气。
孟昭这条线已经布下,届时究竟会如何,只待明年便可知晓。
沈江霖对于孟昭自然有着迫于未来生存威胁的算计,但同时欣赏孟昭的学识和为人也是真的,若是入不了沈江霖眼的人,沈江霖绝不会为他谋划,更不会今日站在渡口一点点目送他远去。
送别完孟昭,沈江霖匆匆往族学的方向赶去,赶在张先生到之前进了族学。
张先生昨日已经回来上课了,接着孟昭讲的进度继续往下讲。
《大学》的学习已经快到了尾声,但是对族学里很多学子来讲,不管是孟昭讲的还是张文山讲的,都是在云里雾里。
孟昭毕竟没有做过先生,所以讲课有些跳脱,将很多自己的理解加入到课程中来,需要有一定的知识积累的学生,才能跟上孟昭的节奏;而张文山则是喜欢掉书袋子,讲课照本宣科,形式非常教条又枯燥,让人听得昏昏欲睡。
沈江霖失去了孟昭这个良师,目前还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跟着张文山继续读书。
好在张文山看着古板,但是做事很知情识趣,面对沈江霖这个身份有些特殊的学生,张文山并不过多干预,只要不惹事,不打扰他教书,沈江霖在课堂上做什么,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每日他布置的功课能够完成便是。
当然,若是沈江霖有问题来问张文山,那张文山也定是拿出全幅本事、悉心作答。
沈江霖虽然对四书五经有个基础的了解,但是文字释义时移事改,很多他的理解,其实并不符合当下的主旋律,所以沈江霖还是会努力听一听张文山的讲解,从他佶屈聱牙的解释中自己进行解析领会。
只是这样一来,必然会事倍功半。
好在沈江霖早就给自己留了后手,那就是他大哥沈江云。
只是如今沈江云的状态,却没有他想的那般好。
自从沈江云被沈江霖忽悠了只要考上了举人,就能自由画画后,跟着秦先生读书的时候就认真勤勉了许多。
只是这一个人学习习惯的养成,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坚持了大概五六天,沈江云又不知不觉地懈怠了下去,只觉得科举之路实在太过艰难,原本沈江云就有一些知识点没有掌握住,如今秦先生又开始根据大部分人的学习进度,讲起了史记。
万丈高楼平地起,四书五经这些沈江云还不是非常熟稔,大约十七万字的背诵内容尚未完全背下,如今又加上史记的内容,实在是让沈江云一个头两个大。
当时在沈江霖面前许下的豪言壮语,转瞬间就被现实击地粉碎。
越是畏难,越是不想学;越是不想学,学起来就更加敷衍;越是敷衍,就越跟不上进度,以此恶性循环,整日里上课时候昏昏沉沉,越发情绪低落。
秦先生看在眼里,叹在心头。
原本看着新年回来头几日,这沈江云已经有了点想要上进的苗头,心中还有点欣慰,想着若是这个月的考校成绩若是不错,给他一个上等,对沈江云鼓励一番,可谁知道这才坚持几日,就又回去了。
这骂也骂过、打也打过,人都十五了,再靠先生强加管教,恐怕也管不出个名堂来。
秦先生暗自叹息,对着沈江云愈发没有了好脸色,沈江云原本就畏秦先生如虎,如今更是只要一想到明日还要上学,便觉如丧考妣。
课业不顺,怕秦先生告状告到家里头,沈江云更不敢画画了,就怕被抓个现行,数罪并罚,毕竟画画要调色弄墨,铺纸选笔,万一画的正入神,被父亲母亲看到了,他连藏都来不及藏。
心中满腔抑郁无处发泄,前几日休假的时候出去逛了逛,在书局里看到了两本话本子,家中三申五令不允许他看这些,沈江云这次却鬼使神差的买了回去。
这两本话本子都是讲一些穷书生进京赴考,遇到贵人相助,娶得高门千金的故事,看的沈江云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他本就对科举畏惧,觉得自己考不上去,却见书里人如此轻松容易就能考上,就将自己带入了进去,只觉畅爽。
上学时不能看,回家后要给父亲母亲请安,身边的下人们好几个都是父亲母亲那边的耳报神,沈江云便在入睡时将守夜的下人赶了出去,自己躲在床帐中看。
少年人难自控,看到精彩处就一直想看下去,非得看完才罢休,等三更鸡叫再放下书,就只剩下两个时辰的睡眠时间了。
这样一来,沈江云第二日的学习效率就更低了,哈欠连天、频繁走神,今日被秦先生叫起来回答问题,却是支吾了半天一句话都没回答上来,气的秦先生狠狠打了他十记手心才罢休。
沈江云被打了手心也不敢和家里人说,幸亏打在左手,他强忍着痛给魏氏请了安,言说今日功课紧张,就在自己院子里吃了,不过来陪魏氏一起用晚膳了。
魏氏哪里知道沈江云外头的事情,只是一片慈母心肠,连忙叫大厨房再准备一些好克化的粥食,在小灶上煨着,若是沈江云读书读的晚了,也好随时可以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好在今日沈锐不在府中,沈江云松了一口气,应付完魏氏,无精打采地回了“松林草堂”,连晚膳都不想用,就把自己关在书房中说要读书。
下人们不知道主子是怎么了,一直跟在沈江云身边的心腹小厮秋白打发走了其他人,悄摸摸地进了书房,做贼似的关上了门,凑近沈江云道:“少爷,这是小的今日从书局淘来的,您可要看看?”
沈江云心里正烦闷呢,不耐烦地抬眼一看,见书名是《千香记》,以为又是那类话本子,想到今天刚被先生打过,没好气道:“快拿走,小心被知道了,把你打出去!”
秋白“嘿嘿”笑了两声,狡黠道:“少爷,这本书可和之前那两本不同,这书不是放在明面上卖的,是小的和书局的掌柜关系不错,才弄到手的。”
沈江云被秋白藏头露尾的话说的有些好奇,不知道是什么书,让秋白这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