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内,武皇后坐在凤案之后,凝神看书,边看边持笔记录,显得十分专注。
那本书封皮上写着“膳夫食疗记本”,却是一本食疗之书。
膳夫是负责皇帝饮食的食医,皇帝每日传御膳时,都会有一道药膳,由膳夫负责调制。
如今尚药局的御医首领孟诜,恰好是大唐最好的膳夫,这本书正是出自他手。
武皇后抬头吩咐道:“再去尚药局和光禄寺一趟,给吾取些最新的药膳方子来。”
一名内侍答应一声,快步去了。
过了一会,张多海悄悄走进大殿,他两百多斤的身子,走路像猫一样,没发出半点声响。
“殿下,臣回来了。”他小声道。
武皇后并不抬头,只问道:“朝会结束了?”
张多海小心翼翼地道:“已到正午,圣人命众臣去庑廊就食。”
武皇后道:“既未结束,你回来做什么?”
张多海道:“咱们派在长孙无忌的眼线,回报了一个消息,臣觉得应该向殿下汇报。”
武皇后凤眉一凝,抬头道:“现在正是朝会,长孙无忌不在家中等结果,难道还在外面乱跑?”
张多海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刚才朝堂上发生一件大事,有个叫卢博涛的监察御史死了,死前上了份谏章。”
武皇后哼了一声,道:“这帮世族,就爱用这种弃车保帅的把戏,陛下怎么说?”
张多海笑道:“圣人下令召见卢博涛家眷。”
武皇后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露出微笑。
“陛下这步棋走的妙,他们弃掉卢博涛这个车,卢博涛妻妾定有不忿,问上两句,就会露出马脚。”
脸上笑容很快消失,淡淡道:“如此说来,长孙无忌突然动作,是为警告卢博涛家眷,让她们不准乱说?”
张多海道:“殿下英明,长孙无忌亲自去了薛道绅府邸。”
“薛道绅?”武皇后沉吟了一会,道:“这么说来,陛下是派薛仁贵去接卢府家眷?”
“殿下英明。”张多海轻笑道:“不过那薛仁贵还算不笨,没有受薛道绅蛊惑,干下蠢事。”
武皇后暗暗点头:“陛下看人还是准的,薛仁贵虽不聪明,却还算忠心。”
武媚娘又道:“除了这事,朝堂还议了哪些事?”
张多海道:“他们想召程知节回来,被许尚书用婆闰的事,给挡回去了。”
武媚娘“嗯”了一声,这事她早就知道了。
张多海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殿下,五皇子他……没有被立为太子……”
“你说什么?”武皇后霍然起身,柳眉倒竖。
张多海吓得跪倒在地,颤声道:“李忠已被废,原是要立五殿下为太子,都怪于志宁那老东西,说什么急于立太子,是咒圣人早死,圣人就将此事搁置了。”
武皇后咬牙切齿道:“于志宁!”
心中忽然冒起一个念头:“圣人那场头疾过后,极为看重身体,我若急着立弘儿为太子,难保他不会多心,此事需谨慎才可。”
张多海接着道:“圣人还说,为弥补废太子,将册封刘氏为九嫔。”
武皇后已恢复冷静,又坐了回去,淡淡道:“陛下仁厚,理该如此。对了,可有人弹劾裴行俭?”
张多海道:“袁公瑜弹劾了,圣人将裴行俭赶出长安,贬到军中去了。”
武皇后愣道:“怎会去军中?”
张多海道:“也许是李勣为他求情的缘故,圣人给了他一个机会。”
武皇后面色微微发白。
这事她明明事先告诉过李治,将裴行俭背后议论废王立武的事也说了。
李治却将此人放入军中,这哪里像惩罚,分明是给他机会历练。
武媚娘心中渐感烦躁,道:“还有别的事吗?”
张多海道:“许尚书上奏,提议更改年号,又是韩瑷反对,说先帝在时,贞观年号用了二十多年,天下一样承平安康,圣人便没有同意。”
武皇后心中又是一沉。
李治以前和她商议过此事,当时他同意更改年号,自己还帮他想好名目,显庆!
如今他竟将议好的事推翻,再结合他最近一系列异常行为,让她越发不安。
张多海最精于察言观色,靠近几步,低声道:“殿下,您应该也察觉到了吧,圣人头疾之后,似乎变了个人,大家都在说……”
武皇后凝视着他:“说什么?”
张多海咽了口吐沫,道:“您还记得圣人犯头疾的两天前,曾去过太庙吗?”
“那又如何?”武皇后脸色有些不自然了。
张多海道:“宫里人都在悄悄议论,是先帝给圣人托梦了,所以圣人才有这么大变化……”
武皇后一拍桌案,怒声道:“大胆!”眼中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殿下饶命。”张多海伏下身子,趴在武皇后脚下。
武皇后喘了几口气,表情渐渐平静。
她如此愤怒,正是觉得张多海的猜测有理。
李治自从苏醒后,就对她忽冷忽热,情绪变化极快,且似乎对她有种奇怪的忌惮。
那不就是被先帝托梦,指责他与继母苟合,行不论之事吗?
她毕竟是个理智的女人,不会因凭空猜测就乱了阵脚,轻轻踢了张多海一脚。
“起来吧。”
张多海道:“多谢殿下开恩。”慢慢爬起身。
“杨玉臣到哪了?”武皇后忽然问。
“应该到鄯州了。”
武皇后道:“确认孙思邈在沙州吗?”
张多海连声道:“臣得到准确消息,说沙州那边有很多人得了怪病,孙思邈得知后,就马不停蹄带着徒弟去了。”
武皇后道:“派人给杨玉臣传信,让他态度恭敬些,不得造次,一定要将药王请到长安。”
张多海道:“是。”
武皇后站起身,道:“走,咱们去朝堂瞧瞧。”
廊下食只有两刻钟,群臣就食时,与相熟之人聚拢,趁机议论刚才朝议。
许敬宗、袁公瑜等人,不再像上朝前那般意气风发。
皇帝虽然驳回了世家派的两个重要议题,却没有同意立太子、改年号,这让他们心中多了几分忐忑。
李义府心情却不像他们那般糟糕。
他与许敬宗等人立场不同,所以视角也不同,他敏锐的意识到,皇帝与皇后似乎并非完全一条心。
当然,现在还只是他的猜测,需要仔细观察验证。
另一边,韩瑷、来济等人同样面色阴沉。
刚才出朝堂时,他们已经收到长孙无忌派人传来的消息,让他们不要再提褚遂良的事。
由此可知,卢氏家眷已经被千牛卫带走,长孙无忌并没能接触她们。
他们现在考虑的已不是能不能召回褚遂良,而是担心皇帝知道真相后,会不会责罚他们。
李勣、于志宁、崔敦礼三名老臣最为悠闲自在,他们一起坐在两根廊柱之间。
三人都是久经宦海的老臣,一个比一个精明,在今日朝堂之中,已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
于志宁刚才的奏言被采纳,心中颇为畅快,朝李勣笑道:“李司空,今日圣人的态度,似乎有些耐人寻味,您说呢?”
李勣并未回答,只抬头看着天空,感叹道:“看这天气,只怕很快会有一场大雪。”
于志宁琢磨了一会他的话,也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想法,转头朝崔敦礼道:“崔公,您觉得呢?”
崔敦礼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于志宁道:“崔公?崔公?”伸手推了推他。
崔敦礼这才睁开眼睛,茫然道:“就食时间到了吗?唉,老了老了,一不小心差点睡着了……”
于志宁翻了翻眼皮,心道:“老狐狸,装的还真像。”
便在这时,有内侍喊道:“时辰到,朝议继续!”
众大臣三三两两都朝着大殿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