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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论第二

    伯宗辟重成公五年

    望其风旨而知其所趋。风旨者,习以生心,不期而不掩者也。习于繁者,欲简之而不能自已;习于轻者,无所往而见重焉。故若子桑、原壤、庄周、列御寇之流,盱目扬眉之际,而径脱萧散之意,乍迎人以相感,不待言说之长也。夫人无所得于天则之微,但循法制之当然,以游于委曲繁重之数,莫能自轶,亦未尝不自困也。

    一旦而径脱萧散者,以其爽利之风旨,相迎于盱目扬眉之间,意为之移,而乐闻其论说,固其所也。自非研几特立之君子,孰能相觌而不改吾之素哉?

    伯宗之知重人,倾盖而与之言礼,知之以一言而已。重人曰:“待我,不如捷之速也。”乍释其拘牵而引之以便利,岂徒言哉?盱目扬眉之际,固有与轻安简径之说相符而出者矣。伯宗敛衿而请,举国家之大故人告以定命者,听之役夫而不嫌,吾以知其迎而感者深也。

    虽然,彼重人者,则亦乌足与言礼哉?传车之必辟也,非徒以竞行道之速也。君命之所临,卿大夫之所乘,国有大事而恪共震动以警于众,此无他,皆天则之生于人心而不自己者也。彼重人之言,速而已矣,无待而已矣。事速集而无待,彼固曰:此礼意也,其他之委曲繁重者,拂人之情而故迂乎道者也。夫苟以无待速成之为愈乎,则将芟廉隅,褫等威,灭声灵而相驰于径,先王之为度数典章者不已赘乎?呜呼!此固非彼重人者之得知矣。

    乃重人之弗知,非不谙其文也。山崩之礼,伯宗之所不谙者,彼谙之矣。谙之而不谕其微,则抑以降服、乘缦、彻乐、出次、祝币、史词为刍狗糟粕,聊以谢天人之已迹而固无余蕴,故其言曰:如此而已。是其径脱萧散之溢于眉目者,始终一致也。谙其文、祇增其狎,渔猎浅涉,恣睢而作曰:彼所云云,吾既已知之矣,要不如捷于集事而无待者之化天下于速也。其志荡,其气骄,其言卞迫而无余,君子固望而知其不足与言礼。伯宗乍遇而意折,倾盖而信从之,则其心困而易迁也亦可知已。然则仲尼奚问乎老聃?曰:圣人贞观乎道,化物而物莫能化之。未至乎圣人者,恶能保其不自失哉!

    栾武子还师成公六年

    是非厚薄精粗美恶之辨,择之至极而无以易之也,然后可曰善矣。然则两端尚立,恶得有均善者乎?栾武子曰:“善均从众。”宜若不知善者焉。夫武子斯言,则必有所闻矣。弗许武子之知善可也,弗许武子之所闻者为知善,是殆愎于言善者与!

    夫人之于善,不必其皆生于心也;善之即生于心,不必其心之皆与善为无际者也。故取善者必欲核其善之生于心而后从之,则其得于善者仅矣;抑欲得心之与善为无际者而后从之,则其得于善者益仅矣。善之生于人心,不必其心之与理无际而亦生者,天动之也。善不必生于心,而有时见于人之弋获者,天显之也。夫既皆天矣,天不与百姓同忧,故善有时而成乎不善;天无往而非理之自出,故不善有时而可以善。是故唯其匪善者为不足取耳。

    善有时而可以不善,弗妨其善也,其已善矣固善也;不善有时而可善,勿疑其不善也,方其善矣则善也。故君子见善之广大而知天之富有,见善之变迁而知天之日新,终日所用而皆天也。天富有而我不得隘,天日新而我不得滞。进退勇怯,皆善之裔流也,裔流者,皆全体之所分注也;色货勇,皆善之糟粕也,糟粕者,皆精醇之所浃入也。奚而必善必不善,奚而两端立而不均善哉?

    是故吾知武子之言,必有闻于知善者之言也。奚徒其知善与,殆乎其知天矣。乃若曰:“善钧从众”,众者,尤天之至动至显者也。抱瓮而灌者,及亩而止;桔槔而灌者,及顷而止;油云甘雨之所灌,千里而同矣。抱瓮桔槔者,非时也;甘雨之被,时也。

    均为善而不足以众,亦莫非天之动,而匪其浡郁滃瀁之时,则天之富有而非其日新者也。甘雨降,良苗齐,可以观日新之妙;善而众,其似之矣。

    晋杀赵同赵括成公八年

    古之为史者,莫不有奖善惩恶之情,随小大而立之鉴,故足以动人心而垂之久。若左氏、史迁、班固之书,记祸败之隙,纤曲猥鄙之无遗,皆此意也。

    宋殇之弑,华督援冯之篡也,而记之以目送孔父之妻;鲁闵之弑,庆父报叔牙之戮也,而记之以公傅夺卜齿之田;同、括之杀,赵盾弑君专国而众疾之也,而记之以赵婴之逐;阳州之孙,鲁公弗忍季氏之积僭也,而记之以斗鸡之介;舍其大衅而取其小,舍其祸源而取其委,左氏之不审于取舍也若是,奚以垂之久,而君子犹尸祝以为《经》翼哉?夫彼固有取尔矣。

    千金之堤堨,怒水龁之而不决,决之者蚁穴也;积薪如邱,沃以倾膏而不爇,爇之者爝炷也。慎小察微,不导祸于垂成而亦可以弗发,其诸戒后世之欲祈天永命者,帷薄簠簋嬉笑取与之间,皆有生死存亡之大故而不可忽与!

    虽然,君子之慎小,也以令终其德而无有瑕也,非畏小者之易以贾祸而致其葸也,非谓小慎之则祸无所发,虽大不韪而可保一线之安也。夫君子亦正其本而已矣。

    无子冯之睥睨,则督虽怀淫而固戢;无叔牙之颠覆,则齿虽挟忿而孰施;赵盾不弑,则庄姬之谮无征;季氏不专,则郈伯之谗弗听。故谨其大及其小,正其始令其终,君子之道全而无缺者,推本以治末,非藉末以救本也。千仞之材,斧以斯之,其将折也,所争方寸耳。乃使此方寸之未殊,而遂谓其可终古不仆也、孰信之哉?

    且夫之数衅者,有自己开之者矣,有不自己开之者矣。不自己而开之,则亦孰从而慎之?抑将取必于天人而所逢皆顺,然后可以永终而远害乎?尧有不令之子,舜有不共之弟,非必家之咸正无缺也;禹不能禁仪狄之进旨,武王不能遏西旅之献獒,非必恶之不进于前也。道尽则无忧,德至则不损。是故欲奖天下之善而惩其恶、抑取顺逆吉凶之大故,以正天下于不待防而已足矣。

    屑屑然于人事险阻之倚伏,求纤芥之隙而惩其不预,抑以愁苦天下拘系于身世之不康,而为善者亦沮矣。故左氏之于《经》,翼而已矣;迁、固之于史,牍而已矣。正大义,立王道,非圣人其孰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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