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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论第五

    匠庆略季孙之槚襄公四年

    蜂之方螫,而折棘以刺之;虎之方咥,而磨牙以噬之,未有不为天下笑者也。恶妄人之无礼,即以其无礼者而报之,妄人之喙乍塞,而天下后世相传以为快,是岂足与筹当世之治乱者哉!

    季孙之薄定姒,目无襄公也。匠庆请榇,而答之曰“略”,目无举国之臣民也。匠庆因之以目无季孙,而伐其圃槚。彼固曰“略”,而我即以“略”用之,季孙虽席其螫咥之威,亦受制于倒持而箝其喙矣。

    左氏称君子之言曰:“多行无礼必自及。”

    则固从旁鼓掌,而快其喙之乍塞也。国家不幸,值权奸之势已成,鼓翼竖尾,飞扬骧步,而莫之制。然其始未尝不有劲爽犯难之人,资一时之壮气,起而挫之;乃所以挫之者又非其道也,则虽乍塞其喙,而莫惩其心。

    彼将曰:“所与我为难者,承吾之疏,师吾之智,而逞其一旦之心耳;此殆蔑足与较,亦姑听其自已。若夫习/法守礼之士,动必虑其得失,谋必规其成败,则固莫我如何也。”而益以目空在廷之众,为无足与抗者矣。

    然则成奸人之恶而丧国家之气者,莫此若也。浅心之流,犹从而艳称之,恶知夫一棘之刺不足以中蜂,一啮之痛不足以伤虎乎!

    行无礼而必自及。善败之报不爽者,天也。君子皇然奉天以治非礼者,固有道矣。正其本不争其末,求诸己乃以加诸人;非道勿言也,非义勿行也;意有可快,不逞也,机有可乘,不用也。晶光皎日以临之,而不穷之于幽隐,得则社稷之福也,不胜则亦以质鬼神、示天下后世而己终无尤。夫匠庆者,恶足以语此哉!

    吾特悲夫举鲁之无人,而抗季孙者仅一以妄治妄之匠庆也。尤虞夫后世之为君子者,不明于制小人之道,而奖少年锐进之士,越礼使气以与小人争,事必无成,而名节先为之玷也。孔北海而知义,当不奖诞媟之祢衡,以齿牙竞曹操,而只成其篡矣。

    穆姜论筮襄公九年

    知行难易之序,言学者聚讼而不已。夫道在天下者,可以意计推也;道在吾身者,不可以意计推也。然则讼知行难易之序者,殆以意计推度,而非其甘苦之已尝,自取其身心而指数者乎?岂惟君子哉,虽不肖者且有其与知与行者矣。其与能者未与知也;而所未与知者,曲而不全,执而不通,信其必然而不喻其所以然也。

    乃其曲者则既知其一曲矣,其执也则终始知之矣,其必然也则亦历历不昧于己矣,心若见之,口不能宣之,虽不得曰与知,而亦非冥行之可不踬也。若夫其与知者而不与能,则终焉始焉,表焉里焉,一若司庾之吏持筹委悉,而要不获一粟之用也。

    夫以穆姜之不肖,且知四德之所凝,而自喻其所违之故,以窥见夫《易》之蕴,况其怙淫喜祸之不如穆姜者与!盖知者象天,耳目之司也;能者象地,肢体之司也。

    耳目明而发之也不劳,不必心为之效,而固莫掩其晖曜;肢体钝而运之也劳,苟非心为主于中,以驭气而制形,则当其惰莫能以振,当其溢莫能以敛矣。匪振其惰,弗作也;匪敛其溢,弗成也,是以为善也如登。惰而畏振,顺于所陷;溢而畏敛,逐于所歆,是以为恶也如崩。处如登如崩之势,耳目之微,虽冏然不昧于当前,亦且如爝火之不能熯决水,坐视其溃而末如之何矣。

    是故事先之觉,不可恃也,当事而所觉之力渐微,虽不忘犹忘也;事后之悔,无可救也,悔之力只以丧气,后事踵起,仍不知悔者之何往,则亦终身咎而终身悔也。为功于人,而待人之加功者,其惟能乎!为善如登,而气凌**仞,乃登之矣;为恶如崩,而力挽其奔车,乃弗崩矣。诚有事焉,则甘苦之际可以自程其难易,奚暇为之讼言哉?徒学焉而以知为奖,卑者为穆姜之慧,不救其淫;高者为浮屠之悟,只增其妄,可弗戒诸!

    子西子产追盗襄公十年

    才掩性乎?才而掩性,必其性之不至者也,犹夫臣而掩君,必其君之不纲者也。性,君也;才,臣也。君臣一体,统于治国;性才一致,统于治身。臣受君之命,才禀性之能,一而不贰,统而不分。故人无性外之才,则未有自有之而自掩者也,所恶夫世之言才者舍性而奖才也。

    舍性而奖才,于是乎以性所统有之才,逮其成才而或离其性,才乃掩性而以其才鸣。夫虽其成才以往,才繁有能,要皆性之绪能也,可以为功于性而显性之能,胡为乎使之相掩哉?责固不在才,而在性之不至,审矣。

    郑子西闻其父之难,“不儆而出,尸而追盗”;子产闻其父之难,“为门者,庀群司,闭府库,慎闭藏,完守备,成列而后出”。夫使有至性者设身以为二子处,其必为子西而不为子产,明矣。乃左氏之记子西曰:“臣妾多逃,器用多丧”,若将羡子产之裕于才而子西诎焉者。

    呜呼!率是以奖才,而才之掩其性也,且将以贼性而有余矣。亲则其父也,变则俄顷而兵死也,仇则不反兵而斗者也;发之暴,闻之遽,吾不知为子者心裂魂脱,血溢于咽,气奔于仇者当如何以处此,而犹转一念焉为臣妾器用计。使子产而洵然,将与商臣、刘劭之心无以别。天高地厚,抑孰有覆载之可容国侨也哉?

    夷考子产之生平,固非不肖如此之尤也。意者子产夙受父命,经纪家政,整饬庀具,号令之有恒,虽丁奇祸,而家有司夙戒有余,各举其职,则攻盗者有人,守室者有人,不俟教令之申儆而自相辐辏耳。是子产之才,原不以有余而损性。且兵车十七乘成列而出,卒以杀尉止,歼其众,则为功于子产之至性以尽孝子之职者,胥其才也。

    而无如不知性者之妄为传闻,欲以奖子产之才而掩其性也。然则与不知性者而语才,才遂以为性之贼。

    故孟子曰:“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则才固有时而不善矣。“非才之罪”,岂非奖才之罪哉!

    虽然,以是而罪子产,则子产固不为传闻之妄者代受其咎,而君子设身以处二子,则为子产终不如其为子西也。迟之须臾之顷,而至性即于此断续矣。使子产闻声而效死,有司者又何庀焉,虽有可恃,不若其无恃也。仇牧之斗,段秀实之笏,智者不能为之虑,勇者不能为之援,至性孤行而天地为之动,不旋踵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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