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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宣帝下

    十

    汉人学古而不得其道,矫为奇行而不经,适以丧志。若韦玄成避嗣父爵,诈为狂疾,语笑昏乱,何为者也?所贵乎道者身也,辱其身而致于狂乱,复何以载道哉!

    箕子之佯狂,何时也?虞仲断发文身,过矣,蓋逃于句吴而从其俗以安,非故为之也。然而亏体辱亲,且贻后嗣以僭猾夏之巨恶矣。且古之诸侯,非汉诸侯之比也。

    国人戴之,诸大夫扳之,非示以必不可君,则不可得而辞也。若夫玄成者,避兄而不受爵,以义固守,请于天子,再三辞而可不相强,奚用此秽乱辱身之为以惊世哉!丞相史责之曰:“古之辞让,必有文义可观,乃能垂荣于后。”摘其垂荣之私意,而勉之以文义,玄成闻此,能勿媿乎?士守不辱之节,不幸而至于死,且狱立海腾以昭天下之大义;从容辞让之事,谁为不得已者?

    而丧其常度,拂其恒性,亦愚矣哉!韦氏世治经术,而玄成以愚。学以启愚也,不善学者,复以益其愚;则汉人专经保残之学,陷之于寻丈之间也。

    十一

    史称宣帝元康之世,比年丰稔,谷石五钱,而记以为瑞,盖史氏之溢辞,抑或偶一郡县粟滞不行,守令不节宣而使尔也。一夫之耕,上农夫之获,得五十石足矣。终岁勤劳而仅获二百五十钱之赀,商贾居赢,月获五万钱,而即致一万石之储,安得有农人孳孳于南亩乎?

    金粟之死生,民之大命也。假令农人有婚丧之事,稍费百钱,已空二十石之囷积,一遇凶岁,其不馁死者几何邪?故善养民者,有常平之廪,有通糴之政,以权水旱,达远迩,而金粟交裕于民,厚生利用并行,而民乃以存。腐儒目不窥牖,将谓民苟得粟以饱而无不足焉;抑思无布帛以御寒,无盐酪蔬肉以侑食,无医药以养老疾,无械器以给耕炊,使汝当之,能胜任焉否邪?

    十二

    赵充国之策羌也,制狡夷初起之定算也。夷狡而初起,其锋铦利,谋胜而不忧其败。谋胜而不忧其败,则致死而不可撄。败之不忧,则不足以持久而易溃。

    其徒寡,其积不富,其党援不坚,而中国之吏士畏之不甚。是数者,利于守而不利于攻,不易之道也。

    狡夷之初起亦微矣,而中国恒为之敝。有震而矜之者而人心摇,有轻而蔑之者而国谋不定。彼岂足以敝我哉?尝试与争而一不胜,则胁降我兵卒,掠夺我刍粮,阑据我险要,而彼势日猖。党而援之者,益信其必兴而交以固。

    盛兵以往,溃败以归,而我吏士之心,遂若疾雷之洊加而丧其魄。故充国持重以临之,使其贫寡之情形,灼然于吾吏士之心目,彼且求一战而不可得,地促而粮日竭,兵连而势日衰,党与疑而心日离。能用是谋而坚持之,不十年而如坚冰之自解于春日矣。

    虽然,一人谋之已定,而继之者难也。夷无耻者,困则必降,降而不难于复叛。充国未老,必且有以惩艾而解散之,而辛武贤之徒不能,故羌祸不绝于汉世。然非充国也,羌之祸汉,小则为宋之元昊,大则为拓拔之六镇也,而拓拔氏以亡矣。

    十三

    宣帝之诏充国曰:“将军不念中国之费,欲以数岁而胜敌,将军,谁不乐此者?”呜呼!此鄙陋之臣以惑庸主而激无穷之害者也。幸充国之坚持而不为动,不然,汉其危矣!

    为国者,外患内讧,不得已而用兵。谓之不得已,则不可得而速已矣;谓之不得已,则欲已之,亦惟以不已者已之而已矣。何也?诚不可得而已也,举四海耕三余九之积,用之一隅,民虽劳,亦不得不劳;国虽虚,亦不得不虚。鄙陋之臣,以其称盐数米于烓厨之意计而为国谋,庸主遂信以为忧国者,而害自此生。

    司农怠于挽输,忌边帅之以军兴相迫,窃敝之有司,畏后事之责,猾胥疲民,一倡百和,鼓其欲速之辞,而害自此成。茫味徼功之将帅,承朝廷吝惜之指,翹老成之深智沈勇以为耗国毒民,乃进荡平之速效,而害自此烈矣。

    充国之至金城也,以神爵元年之六月,其振旅而旋,以二年之五月,持之一年而羌以瓦解,则所云欲以数岁而胜敌者,盖老成熟虑之辞,抑恐事不必速集,而鄙陋之庸臣且执前言以相责耳。非果有数岁之费以病国劳民,显矣。甚矣,国无老臣而庸主陋臣之自误也!

    惮数岁之劳,遽期事之速效,一蹶不振,数十年兵连祸结而不可解,国果虚,民果困,盗贼从中起,而遂至于亡。以田夫贩坚数米量盐之智,捐天下而陆沈之,哀哉!

    十四

    宣帝重二千石之任,而循吏有余美,龚遂、黄霸、尹翁归、赵广汉、张敞、韩延寿,皆藉藉焉。迹其治之得失,广汉、敞、霸皆任术而托迹于道。

    广汉、敞以虔矫任刑杀,而霸多伪饰,宽严异,而求名太急之情一也。延寿以礼让养民,庶几于君子之道,而为之已甚者亦饰也。翁归虽察,而执法不烦;龚遂虽细,而治乱以缓;较数子之间,其愈矣乎!要此数子者,唯广汉专乎俗吏之为,而得流俗之誉为最;其余皆缘饰以先王之礼教,而世儒以为汉治近古,职此繇也。

    夫流俗之好尚,政教相随以滥;礼文之缘饰,精意易以相蒙;两者各有小著之效,而后先王移风易俗、缘情定礼之令德,永息于天下。救之者其惟简乎,故夫子言南面临民之道,而甚重夫简;以法术之不可任,民誉之不可干,中和涵养之化不可以旦夕求也。

    如广汉者,弗足道矣。继广汉而兴,为包拯、海瑞者,尤弗足道矣。至于霸、延寿、翁归,循其迹而为之,何遽不如三代?而或以侈败,或以伪讥,何为其致一时之感歆,反出广汉下乎?虽然,亡其实而犹践其迹,俾先王之显道不绝于天下,以视广汉与敞之所为,犹荑稗与五谷,不可以熟不熟计功也。褊躁以徇流俗之好恶,效在一时,而害中于人心,数百年而不复,亦烈矣哉!

    十五

    萧望之曰:“恩足以服孝子,谊足以动诸侯,故春秋大士匄之不伐丧。”遂欲辅匈奴之微弱,救其灾患,使贵中国之仁义,亦奚可哉?恩足以服孝子,非可以服夷狄者也;谊足以动诸侯,非可以动夷狄者也。

    梁武拯侯景于穷归,而死于台城;宋徽结女直于初起,而囚于五国。辅其弱而彊之,彊而弗可制也;救其患而安之,安而不可复摇也。汉之于匈奴,岂晋之于齐、均为昏姻盟会之友邦哉?望之之说春秋也,失之矣。

    十六

    苏威以五教督民而民怨,黄霸以兴化条奏郡国上计而民颂之。盖霸以赏诱吏,而威以罚督民,故恩怨殊焉,而其为治道之蠹,一也。耕者让畔,行者让路,道不拾遗,传记有言之以张大圣人之化者矣;而诗书所载,孔门所述,未尝及焉。

    故称盛治之民曰“士悫女憧”,言乎其朴诚而不诡于文也。故曰:“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礼之不可望庶人,犹大夫之不待刑也。圣人之训,炳如日星矣。

    孔子没,大义乖,微言绝;诸子之言,激昂好为已甚,殆犹佛、老之徒,侈功德于无边,而天地日月且为之移易也。夫圣人之化,岂期之天下哉?

    尧有不令之子,舜有不恭之弟,周公有不道之兄,孔子有不杇不雕之弟子,艸野无知,而从容中道于道路,有是理哉?以法制之,以刑束之,以利诱之,民且涂饰以自免;是相率为伪,君子之所恶也。

    汉之儒者,辞淫而义诡,流及于在位,袭之以为政。霸之邪也,有自来矣。君子之道,如天地之生物,各肖其质而使安其分,斯以为尽人物之性而已矣。

    十七

    耿寿昌“常平”之法,利民之善术也,后世无能行之者,宋人倣之,而遂流为“青苗”。故曰:非法之难,而人之难也。三代封建之天下,诸侯各有其国,其地狭,其民寡,其事简,则欲行“常平”之法也易。

    然而未尝行者,以生生之计,宽民于有余,民自得节宣焉,不必上之计之也。上计之而民视以为法;视以为法,则惮而不乐于行,而黠者又因缘假借以雠其奸。故三代之制,裕民而使自为计耳。虽提封万井之国,亦不能总计数十年之丰歉而早为之制也。郡县之天下,财赋广,而五方之民情各异,其能以一切之治为治乎?

    然则“常平”之制不可行与?曰:“常平”者,利民之善术,何为而不可行也?因其地,酌其民之情,良有司制之,乡之贤士大夫身任而固守之,可以百年而无弊,而非天子所可以齐一天下者也。寿昌行之而利,亦以通河东、上党、太原、弘农之粟于京师而已矣。

    十八

    宣帝临终,属辅政于萧望之,其后望之被谮以死,而天下冤之。夫望之者,固所谓可小知而不可大受者也。望之于宣帝之世,建议屡矣,要皆非人之是,是人之非,矫以与人立异,得非其果得,失非其固失也。匈奴内溃,群臣议灭之,望之则曰:“不当乘乱而幸灾。”呼韩邪入朝,丞相御史欲位之王侯之下,望之则曰:“待以不臣,谦亨之福。”韩延寿良吏也,忌其名而讦其小过以陷之死。

    丙吉贤相也,则倨慢无礼而以老侮之。且不但已也,出补平原太守,则自陈而请留;试之左冯翊,则谢病而不赴。迹其所为,盖揽权自居,翘人过以必伸,激水火于廷,而怙位以自尊者也。若此者,其怀禄不舍之情,早为小人之所挟持;而拂众矫名,抑为君子所不信。

    身之不保,而安能保六尺之孤哉!见善若惊,见不善如雠,君子犹谓其量之有涯而不可以任大;况其所谓善者不必善,所谓不善者非不善乎!

    宣帝之任之也,将以其经术与?挟经术而行其偏矫之情,以王安石之廉介而祸及天下,而望之益之以侈;抑以其议论与?则华而不实,辩而窒,固君子之所恶也。主父偃、徐乐岂无议论之近正,而望之抑奚以异?盖宣帝之为君也,恃才而喜自用,乐闻人过以示察者也,故于望之有臭味之合焉。以私好而托家国之大,其不倾者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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