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之前慕如归狼狈离开她院子一样,府内局势大变。不同的是,之前是慕如归自己拿走了祝卿若的账本,导致府内人心惶惶,这一次慕如归好似变了个人,原本冷情却不至于让人害怕,到现在浑身都是寒气致使府中人害怕。
又是送走了一波寻求解释的人后,祝卿若不耐地揉了揉眉心。
慕如归总是这样幼稚如孩童,就算长了个子也没将他那别扭的性子长全,永远都有恃无恐般肆无忌惮,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只顾自己一时之气。
若不是有慕老夫人、云算子道长和管家等人在身后为他兜着,恐怕以他这样的心性,出去走一圈都能惹来大把的白眼,他还对此恍然未觉,丝毫不觉得有错。
也算是优点吧。
说的好听些叫做不惧世俗,高洁傲岸,说的难听些就是毛头小子横冲直撞。
也亏的那么多人崇拜他、仰慕他。
眼见着马上又要来人,祝卿若让晓晓去找她爹,套了马车就往宝相寺去。
反正现在慕如归也没心思管她,当时管家转达慕如归的话,说让她在家里的佛堂的时候只有她和晓晓在场,没人听见,在别人眼里她去宝相寺也不算是出格。
而且...
祝卿若翻开藏在书籍下面的旧佛经,也是时候去归还佛经了。
祝卿若将佛经放到木匣子里,整理好桌上书籍,吩咐守门的仆从,门外来的人一律让他们去找管家。
做完这些事,晓晓也差不多回来了。
二人收好行礼,掩了门户,便径直往府门外去。
......
祝卿若来宝相寺是临时起意,出门也迟,到达宝相寺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祝卿若吩咐晓晓的爹将马拴好,又让晓晓去收拾之前住过几次的厢房,散了周围人后,她才携了木匣子往主佛殿去。
了缘盘腿坐在佛陀像前,阖目默念经文,手指衔珠,一颗一颗地拨动着,檀木做的佛珠在佛子向下拨弄时不可避免地互相撞击,在空寂的佛殿上敲出不成调的连音。
背到某处时,他忽然睁开了眼,目光向下投至面前的经书上,精准而迅速地找到了刚刚默念的字句。
【世人欺我,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当如何待他。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这是佛教禅僧语录《古尊宿语录》里的寒山与拾得的对话,师父认同拾得的话,将其奉若圭臬,所以他们做早课的佛经上会有这一段话。
之所以停下,并不是因为这本手抄佛经有什么地方错了,而是因为佛经主人在抄录这段话时,像是失了前面的力道一般,轻飘飘地浮在纸上。
若说是一次抄录的时间太久,可也该从前面几句就从入木三分的力道变成这样轻浮,只是这一段前面和后面的话都没有任何的特别,皆是正经有力,衬得这一段越发的显眼。
像是抄写佛经的人对此段有意见。
了缘想起那人,心中不免涌上担忧。祝施主已有近一月未来宝相寺,之前只说是想要亲手抄写的佛经沾染佛性,可如今在佛陀面前听课半月有余,祝施主口中的佛性,应该已经染上了吧?
既然目的已达成,为何祝施主还不来取走佛经呢?
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了缘想到此处心中微颤,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对这面前的神佛念经祈祷,愿佛祖保佑祝施主平安顺遂,鬼魅消散。
他轻声念起了一段《药师经》,祛病消灾,佑人福康。
佛子低沉的声音响起,偌大的佛殿静悄悄的,只有年轻佛子念经扣珠的声音,诚恳真挚,神佛见之也觉心神满意。
了缘念完三遍咒语后,缓缓睁开眼,正欲拜礼,余光忽然瞥见一道淡色。
他神情一滞,转头看去,只见他刚刚还在佛祖那替她祈求平安的人就站在他身侧,眉眼舒展,唇角带笑,满面笑意地望着他念咒。
了缘拨动佛珠的手指停住,良久,才醒神般站起冲祝卿若行了一礼,“阿弥陀佛,许久未见祝施主了。”
祝卿若见他除了惊讶没再有别的情绪,调笑道:“阿弥陀佛,还以为能见到佛子惊慌失措,误以为我是神佛下凡的样子,没想到竟然只有我一人会如此想。”
了缘也想起那日第一次见祝卿若的场景,含笑道:“贫僧当日如佛陀一般衣着,且祝施主第一次见,会误认也不稀奇,祝施主莫要多想才好。”
佛子独树一帜的安慰方式让祝卿若微挑眉头,只能转移话题,免得眼前这位较真的佛子抓住了话头不放。
于是她低头看向摆在拜垫前的佛经,露出一个笑容来,“这是我那本佛经?”
了缘正要点头,祝卿若已经蹲下来拾起了它,“随佛子和诸多大师一起听了这么多天的早课,定然已沾染上了佛性。”
她满意地合起佛经,然后将手中木匣子递了过去,“这是佛子的经书,今日特来归还。”
“不还您的佛经是我的不是,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少些梦魇,万望佛子海涵。有什么需要的,佛子开口,我自当尽力去寻。”
她神情认真,眼底满是诚挚,了缘低垂眼眸,他本不该寻求报答,只是...
他看着眼前的施主,还是没压住疑惑,道:“阿弥陀佛,贫僧倒真有一求。”
祝卿若道:“佛子但说无妨。”
了缘先冲祝卿若作了一礼,道:“施主手中佛经里,有一处与旁的地方不同的佛咒,字迹飘浮,混不似其他抄录的佛咒一样有力,贫僧不太理解施主的用意,特来求解。”
祝卿若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你是说寒山与拾得的那段对话?”
了缘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祝卿若勾起一道没有温度的笑,并不打算隐瞒,“自然是不认可,才字迹飘浮。”
了缘被祝卿若不加掩饰的真话吓了一跳,苦笑道:“祝施主还真是直言不讳。”
祝卿若笑笑,“佛子不也是这么猜的吗?”
了缘手指微顿,空了一瞬,才道:“祝施主聪慧。”
他问道:“贫僧可否能问问不认可的缘由?”
祝卿若敛眸沉默,了缘也不苛责,见她似乎不愿,便打圆场想要揭过这个话题,“祝施主若是不方便,不必...”
“没什么不方便的。”祝卿若打断了了缘的话,双眼径直看向他眼底,溢出些往日看不见的狂悖来。
“拾得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理他。可我做不到,面对欺我,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之人,我无法做到心平气和的对待,更不用说恭敬,面对对手,我只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了缘像是被她的话镇住,久久说不出话,她却没有停下的念头,道:“我是一凡夫俗子,更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做不来圣人一般行径,否则,佛子大人觉得当日那《百字明咒》是替谁念的?”
“是为我未来的孽障求得些许往生安慰罢了。”
佛子想起之前第一次见到她时,还疑惑为何一年轻女子会念着消孽障,求往生的咒语,现在想来,她这样的想法已不是一日两日的光景,恐怕早已深埋在心底了。
他长叹一声,“祝施主...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祝卿若只回了一句,“那佛子大人告诉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清澈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佛子,试图从他那找到答案。
可佛子没办法回答她。
佛子浅浅叹了口气,默道一句。
阿弥陀佛。
祝卿若见了缘阖眸,知晓他学的佛法与她的理念不同,也没有多加解释。
她的视线落在了了缘面前的书册上,微微漾起一抹笑来,她往前探了探,越过半边身子弯腰拾起那眼熟的经书。
了缘眼眸未开,只觉得左侧扬起一阵非常轻柔的风,华衣锦帛略过他的棉衣僧服,他仿佛闻到一股略显清冽的香味。
他睁开眸子,正好看见祝施主举着刚刚还在他身前接受祝祷的佛经,她温白如玉的脸颊上漾着两点梨涡,温和的笑颜令人如沐春风。
他看见祝施主将佛经摊开,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笑道:“果然沾染了味道,看来没在佛子身边白待,连香味都是一样的。”
了缘眼底一震,香味?
仿佛没看出了缘的震惊,祝卿若又道:“这佛经已经沾上了宝相寺的香火味,闻起来就知道不一般,定然是佛性十足了。”
她将佛经合上,小心地放进刚刚取出了缘佛经的匣子里。
了缘恢复平静,捻了个单掌,唇边永远噙着浅淡的笑意,“若这佛经能为祝施主驱散些许梦魇,就已经是大善了。”
“阿弥陀佛,祝施主,贫僧还有功课要做,祝施主自便。”
他冲祝卿若微微屈身,做了一个拜礼,随后俯身盘腿而坐,默默念起经文来。
祝卿若见此也不好再打扰他,对他做了礼,又冲殿中佛陀行了拜礼,将还回来的佛经轻轻放在正阖目念经的佛子身前,之后便静悄悄地出了大殿。
了缘念经的心思并不平和,鼻尖始终笼罩着一道淡淡的香味,虽然只有浅浅一股,但经久不散,渐渐的,脑海也开始充斥着这股香味。
是一股清冽的霜白清香,还夹杂着很淡的桂花味,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出,这样略显冷清的香调他在寺庙里很少闻过。
那就只有...
了缘微微睁开眸子,视线落在正前方,一本熟悉的经书正静静地躺在那,与一月前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带来了与这满殿檀香不同的香味。
他又合上眼,心中默念清心咒以祛除心中杂念。
待他念上几遍后,脑海里的人影逐渐隐去,佛子紧皱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又变回了那个无悲无喜的佛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