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因为他能够和打虎少年相安无事住在一个屋檐下?
隔着屋门,孔青珩遥望着天际漫无形状的云,随意想着。
他不知道打虎少年会被人带去哪,也不知道打虎少年要去做什么。
只是,
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黎明前的铜老就仿佛幽灵乍现,白日间,院子里再没出现第二道身影。可就是用脚趾头去想,孔青珩也知道,铜老肯定还在这个院子中。
“吱!”
门被人大力推开,打虎少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是独自回来的,胸口还有一道像是被某种猛兽抓伤的伤口。
“你……?”
孔青珩闻着空气中溢散开来的血腥味,不知该说什么。
早上好端端的一个人,下午,就这副模样了。说是没有一场生死搏斗,他都不信。
打虎少年关上屋门后,原本还站得挺直的身躯,立时佝了下来。脚步跌跌撞撞着,朝边上的药柜摸去。
他伸手拿过上面的一个白色瓷瓶,将里面的药粉倒在掌心,然后均匀地涂在了胸前的伤口上,继而,摊在了床上。
“帮我一个忙。”
“好,你说。”
孔青珩当即点头。
“把我背上的衣服撕开,涂药。”
打虎少年翻过身,咬着牙道,他的话很简洁,开口时,还带着抽吸声,分明是在极力忍耐着巨大的痛楚。
孔青珩依言走上前,看到他背后的伤口,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血肉模糊,深处可见白骨,打虎少年的整个后背,就没一块儿完好的皮!
小心地将少年背上的粗麻布撕开,不可避免的,上面沾连着不少皮肉,如果没有当初在船上杀乌春生的事,孔青珩敢断定,这时候,他就该控制不住地吐出来。
如此强烈的血肉刺激,带给了他五官极大的震动。
“还有一些碎布……”
去除了少年的衣物,还有不少细碎的布条已经嵌入了少年的伤口里,孔青珩正在思索该如何将里面的布条挑出来时——
“用你那根筷子。”
打虎少年忍着剧痛,冷静道。
因这一句话,惊诧已然布满了孔青珩那张俊脸。
原来,
他都知道。
唇边浮现出一丝苦笑,孔青珩将藏在怀里的那根竹筷拿了出来。
既然打虎少年都知道了他这个小动作,外面的铜老,怕是也早就察觉了。
待孔青珩将少年后背上的碎步挑尽,撒上药粉,少年的发髻已被冷汗浸湿,宛如一只落汤鸡。
模样,糟糕透了。
全然没了孔青珩当初见他时的风采,可他的眼神,却比之当初,锐利坚定了无数倍。
“告诉我你的名字,如果我没死,每年今日,会记得替你烧纸。”
打虎少年侧躺在床上,语气悠长。
定定看着床上的少年,依稀仍是稚嫩的模样,但他脸上多日未曾修剪过的胡茬,还有那眼底的沧桑,已然不似少年郎。
——“三位贵人今日相助,某刘诚铭感五内!”
被人断言生死,是每个活人都十分忌讳的事情,但孔青珩没有,相反,他脑海里突然浮起了早不知被扔到何处的记忆碎片。
少年的模样、脾性,较当初相遇,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可莫名的,
孔青珩就是将此刻的他与当初纯朴的少年猎户重合在了一处,好似,谁人都不曾改变。
“白珩。”
“刘诚。”
说完后,刘诚便合上眼,靠在床上闭目休息。
他没有分毫怀疑孔青珩话的真假,或许,这等情形,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孔青珩在撒谎,因为,没有必要。
但,孔青珩还是撒谎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不认为自己会死,或许,是想籍籍无名的死去,而不败坏孔氏名声。
谁知道呢?
相比起梦里那场阿娘诟病的死,似乎,如今的他,死得更难看了呐——
“叩叩!”
门又被敲响了,
这不是送晚膳的时辰。
来了,
孔青珩的眼底闪过一道明悟。
刘诚蓦然睁开眼,注视着孔青珩起身开门的背影,似是麻木,又似是送行。
“走吧——”
来的是个丫鬟,她看到孔青珩的那张俊脸,目光中没有外面那些适龄女子的羞涩又或痴望,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惊异孔青珩的英俊,也没有旁的色彩。
“都说洞房花烛好,谁知毒酒断肠了;一日夫妻终生鬼,一世渡情百年怨……”
随着丫鬟离开这座困了他两日的小院,耳旁,铜老的不知名小调又被哼起。
落在这座连鸟都没剩一只的小院,更显诡异、古怪。
孔青珩被带到了一座玉砌雕阑的华美院落。
这和他长安的家中,颇有相似,即便器物不如他家的珍贵,却也精致不似凡品。
“进去里面。”
丫鬟指了指院中的一间屋子。
尚未进门,孔青珩便感受了空气里的蒸腾水雾,嗅到了极淡的硫磺味。
是——
温泉!
以孔青珩的身份,对于温泉自然不会陌生,可温泉大多出在山中,如今这座小院里却有一处,的确令人讶异。
更令孔青珩讶异的是,
居然让他这么个阶下囚来泡温泉?
世上,岂会有这等好事?
然而,世上不仅有了这等好事,进入浴室后,搓澡按拿,舒筋活骨……等等一应伺候,皆是分毫不差。
仿佛,孔青珩又回到了过去的长乐县侯生涯。
难道,这座宅子的主人,已经查到了他的身份,所以才特意讨好告罪?
又或者,徐宗望找过来了?
这些猜想,没有在孔青珩的脑海过呆上半柱香,很快,就尽数消却无踪。
因为,
这座依温泉搭建的浴室里,丫鬟们的脸上,对他没有分毫敬畏。
这又如何会是他猜想的那样呢。
哑然失笑,孔青珩索性闭上眼眸,放开了自己去享受。
泡完温泉,孔青珩被带到了另一处华美中堂。
堂中,等着他的,是一桌典型的江南盛宴。丰足的鲙类、海产尽呈于席上,此外,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应有尽有,全然无缺。
这场丰盛的晚膳,是孔青珩一人食的,凌晨时他见过的那名黑衣女子并没有出现。
待孔青珩用膳完毕,一群丫鬟们,又朝他扑来——
清茶漱口,
大红的袍子……
如果到此刻,孔青珩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就枉为男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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