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玑姑娘的离骚,不过如此。”
“珠玑姑娘的琴技,亦不过如此。”
“实则……徒有虚名。”
连续三句一句接着一句在席间响起,这人嗓音低沉语速徐缓。
站在琴案一侧的白梨花脸色陡变,渐渐地握起拳头,目带愤怒地看向说话的这个人。她是个绝对袒护自家小姐的人,诸事一旦涉及到珠玑,无论对方有没道理,往往很容易使她一时间冲动的丧失理智。何况在她眼中,自家小姐若不是为了寻找哥哥,源源不断的需要银子探听方向,才不会屈尊临卑的四处献艺。
珠玑听见这三句话,两颊也不由微微泛红,被人当众这样说不免觉得羞窘,她从第一天学琴听见的从来是赞赏,今日倒是第一次听见不同的声音,一时间自然有些不适。然而很快她的心境已经调整过来,她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单是陈闲的琴技她便自愧不如,会被人这样说本也是琴之一道必经之路,她这样想想便觉得其实没什么,挺正常的,于是低头笑笑。
她能这样想,在场有些人则不是这样想。
暖儿此时的神情与白梨花相同,恼怒地瞪着坐在对面次座上的人,腮帮子气鼓鼓的。
说出这三句话的人坐在西位,座属云老伯爷这一行列,仅与老伯爷相隔一张桌案,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书生,在场有不少人能认出此人,此人正是杭州寒山书院两大才子之一的柳牧。这时候坐在西位对面的人几乎全看着这柳牧,湖光书院的郭庄岳等人隐隐在冷笑,一笑此人居然当众说人家不行,二笑此人装腔作势的嘴脸,三来他们两家书院本有过节。
陈闲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柳牧,见过拽的没见过这么拽的家伙。
叶子由对于珠玑的琴技推崇备至,毫不犹豫地开口质问道:“柳兄言下之意,难道听过比珠玑姑娘弹得更好的离骚?”
柳牧看向对面叶子由:“当然听过,且不止一次。”
叶子由摇摇头冷哼道:“哼,这更加可笑了,众所周知,离骚这首曲子才出世不久,一首曲子从初弹到精湛,需要多长时间的揣摩与勤练,此事虽因人而异,但珠玑姑娘的琴技大家有目共睹,更何况珠玑姑娘弹奏离骚早于绝大多数人,单论这首曲子,如今比珠玑姑娘弹得更好的,我只知道照生一人,也正是写出这首曲子的陈大驸马……”
他看着对面柳牧:“请问柳兄,你口中这个比珠玑姑娘弹得更好的人,是何许人也?”
柳牧目光扫视众人:“这个人便是传授在下琴技的恩师,师擎!”
“师擎?”
“莫非是与七弦先生合称为南北双音的那个师擎?”
“这柳牧竟是师擎的弟子?”
“师擎虽居无定所,但我听说师擎的确是杭州人氏,若收了柳牧为弟子也并不奇怪。”
师擎是当代天下人公认的琴道大家,但凡提及曲乐之事,绝对绕不开此人。此人二十岁成名于杭州一隅,之后便开始了居无定所的逍遥生活,时至今日,游历天下三四十年,此人之名因此家喻户晓。如今此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总能成为当地权贵巨富之人的座上宾,各种青楼勾栏等地更是争先相邀。此人不好名利,却极好美色,献艺传技从不求财,只求美人入怀,无美人在侧,此人绝不抚琴。此人怪癖之多多不胜数,但越是如此特立独行,越是受人尊崇,鬼才之名也是由此奠定。
席间大部分人此时才知道这个柳牧居然是师擎的弟子,不免引发起一阵热议。
杭州寒山书院的学子却一个比一个安静,他们明显早就知道这件事,一个个神情无比骄傲。
叶家三人和云老伯爷等也是颇为意外,柳牧这一刻更受瞩目了,众人也总算明白这柳牧为何敢如此轻狂。
此时有人开口问道:“你是说,师擎也会弹奏离骚?”
柳牧目光扫过对面众人,一字一字掷地有声说道:“家师当然会弹奏离骚,而且……早在三年前便弹奏过离骚!”
“什么?”
“师擎早在三年前就弹奏过离骚?”
“这怎么可能?”
席间众人表情大变,叶家三人和云老伯爷皱起眉,珠玑和白梨花也皱起眉,暖儿表情茫然,所有人全部望向陈闲。
……
……
陈闲冷笑不语,这约莫是他来到这个古代世界,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
珠玑已经完全明白过来,柳牧说自己的离骚与琴技不过如此,其实只是借自己从而引出最后这句话,这目的是想告诉席间所有人,师擎早在三年前便弹奏过离骚,也就是说离骚这首曲子,并不是最近才出现的。这也相当于在说,离骚这首曲子与陈闲没什么关系,兴许柳牧还想告诉众人的是,离骚这首曲子其实是师擎写的,席间也确实有人在往这个方向想。
暖儿这时候才真正明白柳牧的意思,气呼呼地准备起身指责对方,却被陈闲伸手拦住。
“驸马爷……”暖儿又急又气,低声说道:“这人分明在胡说八道……”
“现在说任何话都没什么意义……”陈闲眼睛看着对面坐着的柳牧,压低声音说道:“这件事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面临这种事,陈闲没有任何的举动,席间众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的人以为陈闲心虚,百口莫辩,有的人并不相信师擎三年前弹奏过离骚,有的人则相信柳牧说的是真话,甚至已有人认为离骚这首曲子可能是师擎写的。这件事涉及到师擎,众人的想法也变得复杂起来,大叶父子和云老伯爷绝对认可陈闲的才华,这时候并未怀疑陈闲,他们怀疑的是柳牧,也在分析柳牧为什么这样说,隐隐察觉到这柳牧似乎背后有人。
珠玑和叶子由也已经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郭庄岳三人纵然也能看出柳牧这是故意挑事,其实他们心中是高兴的。
便在席间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仍然是云老伯爷这一行列,末座上有几人趁着嘈杂,发出了与离骚无关的议论声。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我听几个好友说,这首诗其实是沿海一个老秀才写的……”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首词是前朝一位女子写的……”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首词我曾听一个游方道士吟唱过……”
这几人的声音夹杂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待这些话在席间传开,叶家三人和云老伯爷等人听见这些话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些话是从哪个座次传出来的,也自然不清楚说出这些话的,究竟是席间的哪些人,然而他们已经意识到一些事,眉头渐渐地皱起来。有人皱眉沉思,有人更加高兴,如郭庄岳三人,他们乐意听见这种话,三人笑眯眯窃窃私语起来。
珠玑皱着眉,神色担忧地看着陈闲,她已经看出来,有人在针对陈闲。
暖儿气鼓鼓的瞪着对面柳牧等人,一张脸已经气成包子形状。
云老伯爷也已经有些生气,他今日之所以请来苏杭三大书院的优秀学子等人,因为下个月月底便是每两年一次的苏杭三大书院的院首之争,他本想借着今日这个黄昏宴,缓解三大书院的竞争气氛,可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最让他生气的是,这分明是利用自己的黄昏宴针对陈闲。他虽然还没弄清楚这到底是柳牧的意思,还是寒山书院的意思,抑或是另有背后之人,但他作为东道主,对于陈闲这边多少得给个说法。
黄昏宴才进行到这儿,老伯爷很不高兴地站起身,当即宣布到此结束。
……
……
陈闲被老伯爷留了下来,同时被留下来的还有叶家三人,其他人陆陆续续的起身离开了。一行几人转换场地来到府上一间小花厅,花厅内燃着明亮的灯火,几个人坐在一张圆桌子前,婢女送上几盏茶,行礼告退。老伯爷首先为席间之事,诚恳地向陈闲道了声歉,陈闲自然不会怪罪老伯爷,随后几人开始讨论席间之事究竟有何目的,又究竟是何人的主意。
其实这件事若没有更深一层的目的,表面目的已经再明显不过,就是想告诉众人,一曲离骚三首诗词并不是陈闲写的。
然而陈闲觉得不仅如此,他微笑说道:“也有可能这是想编造三首诗词都不是我写的这一事实,从旁否定我的才能,同时力证师擎不仅三年前弹奏过离骚,且离骚是他写的,而不是我写的。”
他的这个推论已经非常清晰,同桌几人不由对望一眼,云老伯爷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席间之事的目的,主要是想将离骚这首曲子的归属据为己有?而指使柳牧与席间那些人的这个背后之人……是师擎?”
“是不是师擎,我不敢肯定,但多半是这个目的。”陈闲笑笑看向叶观之,转过话题问道:“叶公,听说下个月月底就是苏杭三大书院的院首之争,不知道我现在还算不算湖光书院的学生?还有没有资格替湖光书院出一份力?”
云老伯爷微讶:“陈大驸马可是个猛将。”
叶子由面露喜色:“若照生能为我们湖光书院出力,这太好了,琴、书、诗、词,照生这四项有可能稳压一众学子。”
叶观之和叶华庭对视一眼,两人神色也颇为惊喜与意外。
叶观之仰头笑起来:“老夫说你是湖光书院的,你便是湖光书院的,自然有资格代表我湖光书院力争院首。”
“这就行了……”陈闲啜口茶:“那我到时候,便会一会那个柳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