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铁器街,钱和尚铁器铺。
阮红瘦面朝着京都方向站在后方小院落,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天空。
苏州已经来到七月中旬,已正式进入三伏酷暑,早晨的阳光已足够令人汗流浃背。阮红瘦站在阳光照射下,她有非常强烈的预感,今日一定能收到公主的传书,她天刚亮就站在这儿等着,到此时一动未动。乔美人这两日也住在铁器铺后院,大清早的被阮红瘦叫醒,刚与阮红瘦吵完一场架,此时躺在树荫底下一张竹制摇椅上闭目养神,修长而笔直的双腿并拢着搁在椅前木墩上,右手一把小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
“来了来了……”
一只鸽子飞进视野,距离越来越近,阮红瘦欣喜出声,乔美人睁开一只眼,蜷起腿缓缓坐起身。
没等鸽子飞下来,阮红瘦迫不及待地曲膝向上身子腾空而起,单手向半空中一抓,丝毫不差地抓住这只鸽子。
她落地后,摘下传书小竹筒,右手向天空一抛,鸽子拍着翅膀飞走。
乔美人摇着团扇站起身,脚步走出树荫的这一刻,她下意识用团扇遮挡侧脸阳光,走来阮红瘦身旁后,眯起眼眸去看。
卷成圆筒形的传书被一点点展开,从上至下写着十一个字:“……刺客门配合风雨楼,杀无赦!”
“杀……无……赦……”
两女低语喃喃,抬眸对视一眼,她二人不会再计较刚才吵架的事,这不过是私人之间的小事,现在需要接受的是公主下达的命令,这也毫无疑问正是天阳大公主对于陈闲遇杀一事的态度。阮红瘦在看到传书内容的这一瞬,不由自主地笑出声,她当时曾气恼公主竟然从不派人保护陈闲,还曾想过假如公主无动于衷,那就自作主张,假传公主命令助陈闲解围,而今可名正言顺的出手相助,她喜不自胜,现在看来公主果然是在乎的,纵然这不是在乎,至少能说明不希望看到小白脸被杀。
她将传书纸条在乔美人眼前晃了晃:“看清楚了吧,你现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吧?”
面对这种言语撩拨,乔美人在阮红瘦面前不可能忍气吞声,哪怕没话说也得找些话说,她白眼道:“哼,公主也真是的,江南一带又不是只有刺客门,为什么偏要刺客门配合行动,那一个个的看着就心烦!尤其是司徒飘雪这个冷面鬼!”
“自己人缘差不说,还赖公主,你也真好意思。”
“嗯?”
乔美人瞪眼:“你说什么?”
“行啦行啦……我知道你眼睛又大又圆,本姑娘今天心情好,不想和你吵架,你也别瞪眼了,当心掉地上……”
“哼!本姑娘现在也不想和你吵架……”
有些话并不需要多说,两女心照不宣,嘴仗自也到此为止,乔美人神色认真说道:“既然公主已经下达了命令,那么在行动之前,现在有两件事必须做,第一件事,挂旗召集刺客门的人,第二件事,到湖光书院找小白脸询问线索,他不可能没有一个怀疑对象,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两个人分头行事,你选择一件吧。”
“到湖光书院找小白脸意味着要告知其来历,我如今混在诛兴盟,身份不能暴露,也不想让小白脸知道我……”
阮红瘦沉思半晌说道:“我挂旗,你去找小白脸。”
乔美人二话不说,回一趟房间出来后,直奔湖光书院而去。铁器铺作为接收消息与传达消息的通信地点,同时也是她们在苏州这一带的会合地点,后院一间密室锁着各种样式的特制旗帜。阮红瘦拿着召集刺客门的旗帜,骑着马来到苏州城外一座小山之巅,将旗帜迎风插在绝壁一棵千年老槐树上,这面旗帜顶端有一颗穿孔葫芦,当风灌入葫芦口,葫芦会发出嗡鸣声。
阮红瘦骑着马下山之时,山巅的嗡鸣声戛然而止,她勒住缰绳停在下山小路中,回头望向山巅。
“刺客门动作真快……”
她会心一笑,扬鞭驱马迅速下山。
嗡鸣声的消失代表着旗帜已被刺客门取走,此人负责将会合的命令散播出去,而这面旗名叫风雷旗,乃刺客门集结令。
……
……
陈闲今日一如往常起得很早,他这几日住在湖光书院已经习惯了自己动手提水洗漱,现在两个婢女也都住在湖光书院,提水这种事自也用不着他亲自动手了。暖儿大清早来到房间,清奴随后提着一小桶水也来到房间,她昨晚似乎受尽心理折磨,或许彻夜未眠,脸色苍白无血色,精神兴致都分外欠佳,进门看见陈闲后,一颗心越跳越快,大抵仍是惶恐不安。
“清奴姐姐,你身子……还是不太舒服吗?要不我叫人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不……不用……”
暖儿正准备叫人去请大夫,被清奴伸手拉住,她牵强一笑摇摇头道:“我身子没什么事了,不用请大夫的……”
她的病大夫也无药可治,终究是过不去心里这一关,她这么长时间以来,就只为背后之人做了昨日这一件事,然而凤求凰这首曲子一旦被其他人弹奏出来,将会引发怎样的后果,或者说将会引发多么剧烈的震荡,她自是一清二楚。可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法子,既想避免伤害他人,又想保全自己关心的人和事,当两者只能选择一个时,那便只能把伤害降到最低。昨晚柳牧向师擎说,陈闲又转移了藏身地点,家中一众下人全在当县县衙,这些话自然是她昨日写在信纸上的内容,可即使这样,也无法改变她泄露凤求凰一事,她内心也并未因此而觉得好过一些。
她心不在焉地给陈闲倒水伺候洗漱,陈闲想着自己的事穿衣洗脸,暖儿也没再坚持请大夫过来,月事引起的身子不适,毕竟是女儿家的私事,也不好当着陈闲的面把话说透。
她二人伺候陈闲洗漱完毕,走出房间以后,暖儿才认认真真问起清奴的月事,这方面大抵有些经验可以相互交流。
……
……
陈闲早餐吃到一半,冯延祚以拜访叶观之之名,来到了湖光书院后山院落。
二人避开所有人,在小院落凉亭内会面,冯延祚首先说起的仍是当县小女孩一家之事的进展。
陈闲前天告诉他不妨在自己家附近多抓些人回县衙审问,这冯延祚当日也果真这样做了,并且收获颇丰。据冯延祚汇报,他前天在陈府附近先后抓了七个人,昨天晚上才审问出详细的结果,这次也有意外之喜,这七个人有五个人参与了小女孩一家之事,其他两人则参与了女子失踪案。前者五人,小女孩家的那两名下人,都来牢房辨认过样貌,已确凿无误,后者两人,报官家属也前来认过人,两人的确涉及当县一起女子失踪案,由此已然毫无疑问,小女孩一家之事与苏州各县发生的女子失踪案,全都是同一伙人所为,或者说全都是师擎在背后指使。
而冯延祚昨日亲自带人到杏花巷接走幸娘和魏伯及华福时,有一批人一直跟到了当县县衙,冯延祚昨日一个也没放过。
被冯延祚抓进县衙牢房的这些人,无论有没有犯事,跟踪官差便可认定为图谋不轨,何况有冯延祚出面放话,小县狱卒可不讲究什么规矩,昨日便挨个一顿拷问,冯延祚当时也在一旁旁听。这些人一共十几个人,果然没一个干净的,曾经不是山贼就是强盗,后来被某个帮派武力收编了,如今正听命行事,至于是哪个帮派,倒没问出来。不过冯延祚也是有见识的人,他在这前后三次抓获的这伙人中,发现有个人的左臂上有梅花刺青,他当即得出此事定与梅花帮有关。
陈闲昨日已从千艺帮得知梅花刺青的来历,皱眉问道:“冯大人也知道梅花刺青,也知道梅花帮的事?”
“没错,下官当过五任县令,一任三年,这十五年经手的案子,有三成与梅花帮有关……”
虎山汉昨日曾说过,梅花帮所过之处,必定重案累累,冯延祚对于梅花帮的了解,比虎山汉更加深刻。据他所言,有梅花刺青的人第一次犯案,约莫在三十年前,当时不知道是梅花帮,那么现在看来,梅花帮的成立时间至少有三十年。之后这三十年,天下无数大案,梅花帮都多少牵涉其中,有女子失踪案,有灭人满门案,有打家劫舍案……不胜枚举,这些案子有的已经破获,有的至今尚未结案,各地官府有关梅花帮的陈年积案堆积如山。冯延祚这十五年县令,手上累积了五六十桩梅花帮犯下的案子,官府这些年一直想彻底剿灭梅花帮,然而总是投入大收获小,到最后只抓了些卖命跑腿的小鱼小虾。
而据冯延祚所知,这梅花帮势力极其庞大,并且神出鬼没,往往隔一段时间又会在其它州府出现,这些年从来没有固定的据点,这一点最让官府头疼。可以说梅花帮除了没打出旗号起义,其它案子全都犯过,近乎无恶不作,势力也毫无疑问在不断扩大,而以武力收编各地山贼或强盗之流为其卖命,这大抵是梅花帮吸收新鲜血液的惯用手法。冯延祚最后说起这梅花帮可谓恶贯满盈,全帮上下尽是些十恶不赦之人,帮中至少有七成以上是被官府常年通缉之人。
陈闲听完这些陈年旧事,目前有件事几乎可以确定,他冷笑说道:“这么说……梅花帮应该是师擎的。”
“对,下官也这么认为……”
冯延祚信誓旦旦说道:“梅花帮兴风作浪三十年,早已是天怒人怨,如今竟敢在苏州露头,竟敢对驸马爷动手,无论是为民除害,抑或是为驸马爷解决此一事,下官这一趟回到县衙以后,决定立即派人奔赴各地,收集各地官府存底的积案与原先掌握的人物线索,誓要将这些案子一股脑全部翻出来,再将其一举剿灭。下官这一次若能做成这件大事,驸马爷当居首功,若非驸马爷让下官参与此事,下官不可能抓获梅花帮的人,也不可能得知师擎与梅花帮的关系……”
他说着说着,免不了拍马屁,假如真能把梅花帮连根拔起,这对一位县令来说,这份功劳不可谓不大。
如今恐怕谁也阻止不了冯延祚,陈闲也不可能阻止他,这位大人要做的事与自己的事并无任何冲突,反倒目标一致。
这只能说,冯延祚原本是为自己做事,现在是他冯延祚自己决定做成这件事。
在冯延祚起身告辞之时,羽音来到了书院后山院落,她今日正是来转告陈闲昨日跟踪柳牧的具体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