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音说起的清奴一事,时间可追溯到两天前和昨晚。
两天前。
清奴因为害怕自己做过的事暴露,便下定决心带着家人远走高飞,然而周记米粮铺的丑陋掌柜对她垂涎已久,要她以身子作为代价才肯放人,后来甚至给她定下过一个期限。她一筹莫展,又不敢返回湖光书院,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流浪,后来又发现荷包被人偷了,到此已然走投无路。而当时千艺帮的两个人跟踪着她已有两三个时辰了,这两人原本以为她是周记米粮铺的女眷,却始终没见她返回住所。
等到夜深人静时,千艺帮这两人越发觉得不对劲,他们没见清奴吃过,也没见清奴喝过,只看见清奴一个人走走停停哭哭啼啼。这两人后来忍不住疑惑,便暴露了自己的存在,走过来再三询问清奴。清奴当时否认了自己是周记米粮铺的女眷,也向千艺帮这两人说出了自己一家人被软禁在周记米粮铺的事,其它事倒并未多说。
既然不是周记米粮铺的女眷,千艺帮这两人也便觉得没什么好跟踪的,后来见清奴可怜,便给清奴安排了一个住处。
千艺帮这两人当日没向单在野说起清奴一事。
如此过去两日。
昨晚。
千艺帮这两人大抵是侠义心肠,主动向清奴提出解救她的家人。
清奴当时不知道这两人是谁,也不清楚千艺帮是群什么人,也自然不知道什么千艺帮,但既然有人愿意出手解救自己的家人,清奴自然没理由拒绝。就这样千艺帮这两人瞒着单在野和虎山汉等帮主,自作主张地召集了一群帮中关系要好的兄弟,大约四五十人在昨晚上夜袭了周记米粮铺。而在千艺帮人动手之前,清奴按计划先一步来到周记米粮铺,假意答应丑陋掌柜的要求,她把掌柜引来房间,趁掌柜脱衣的时候,搬起瓷枕砸在了掌柜左边额角,掌柜当场被砸晕了。
最后。
千艺帮四五十人成功地救出了清奴一家六人。
柳牧和高赞昨晚来到周记米粮铺时,千艺帮的人早已得手散去。
……
……
清奴因为很感激萍水相逢的千艺帮这两人仗义相助,便于今日早晨主动说起了有关她自己的一切事,原是天阳公主府的婢女,后来由于爹娘病重,走上了偷卖公主府物品的岔路,后来事发被逐出,回到苏州老家又遭遇了柳牧的欺骗与威胁。清奴毫无保留地一五一十说完自己的事,千艺帮这两人也开诚布公地说出了自己两人之前为何跟踪清奴。当他们彼此把话说透以后,清奴这才得知千艺帮的事,而当时师擎正在南城门弹奏凤求凰,清奴惊慌之下又说起了师擎为什么会弹奏凤求凰。
千艺帮这两人虽然并不知道他们奉命监视周记米粮铺,是因为陈闲委托他们千艺帮的,但凤求凰一事涉及到一位驸马的名誉,他二人又一次决定见义勇为,便立马带着清奴来见单在野,清奴便又将自己的事原原本本说了遍。单在野是清楚陈闲这件事的人,他听说后无比愤怒,当时便教训了千艺帮这两个自作主张的人,也自是能想象到事态有多严重。
然而当时木已成舟。
羽音那时正巧去了南城门,单在野无法及时把清奴的事告诉羽音。
待羽音从南城门回来后,才听单在野说起清奴一事,才知道陈闲的婢女在千艺帮,也才明白师擎为何会弹奏凤求凰。
然后。
羽音单独见了清奴,两女开门见山地聊了聊。
清奴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千艺帮是帮陈闲解决梅花帮危机的人。
就这样。
羽音第一时间来到了苏州牢狱,把清奴一事从头到尾说了遍,她最后说道:“清奴说很对不起你,暂时不敢来见你。”
“原来……”
“如此……”
陈闲转身走回书桌前坐下,皱着眉陷入沉思。
他对清奴这个女子的印象虽然不是很好,倒未曾怀疑过清奴会假冒自己妻子的婢女。其实话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清奴被逐出公主府的时间委实太巧,陈闲当时正巧带着暖儿和华福南下回苏州,而清奴来到苏州的时候,暖儿和华福并不知道清奴已经被逐出公主府。因为这两人认识清奴的原因,陈闲无缘无故怎么可能往清奴已被逐出公主府这个方向去想,再者他当时思考的重心,全放在清奴带过来的手书上,想着“同床共寝亦不无不可”是不是京都那个妻子有意试探自己什么的。
由于这种种原因。
陈闲不曾怀疑清奴婢女身份的真假,今日此时才知道,原来妻子手书是假的,原来清奴是柳牧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
或许当知道了是假的后,陈闲才发觉真的很假,将近八百字的手书,便不像京都那个妻子写的出来的。
只是当时未曾想到这一点。
所幸已真相大白,造成的后果也不算太严重。
他想着这些事,羽音继续说道:“我们千艺帮的人救出清奴的家人后,周记米粮铺的人后来在昨晚全被人杀了……”
陈闲想想:“柳牧借刀杀人,过后亲自清除梅花帮余孽……那这应该是柳牧做的。”
他问道:“仍没柳牧行踪?”
羽音摇头:“没有。”
柳牧在两个时辰前便骑马北上了,这个时间已差不多跑出江南线。
……
……
刺客门的人于晌午离开了苏州,司徒飘雪已经不用保护陈闲,自也不会继续留在苏州,她们的活动范围遍布全天下,江南一地有江南一地的事,其它地方自也有其它地方的事。杭州风雨楼的探子也先一步回到了杭州,待这些人离去以后,城北铁器铺的后院便只剩下了乔美人和阮红瘦。她二人这时候正在后院算着总账,无非是这些天,谁叫了多少声乔丑人,谁又叫了多少声阮红肥,两女于此一丝一毫斤斤计较,拍着桌子大吵大闹。
钱和尚在前面铸剑房忙着给楚乾律铸剑,两个月之期已经到了,然而这把剑还差点火候,他玩玩耍耍的进程注定延期。
乔美人和阮红瘦马马虎虎的算完总账,随后又争吵起由谁向天阳大公主传书回禀梅花帮一事。
她们领命替陈闲化解危机,事情完结了自然当及时回禀。其实由谁执笔书写传书原本没什么好争的,两个人完全可以一起做,但乔美人有自己的私人问题征求天阳大公主的同意,自然不允许阮红瘦站在一旁指手划脚,阮红瘦正因为看出这一点才坚决不退让。两女为此争了半个时辰,当看到乔美人已经气得火冒三丈,阮红瘦诡计得逞,也便心满意足不再争了。
阮红瘦走出屋,乔美人关上门,提笔书写传书,好半晌才得意地走出来。
一只鸽子被乔美人放飞天空。
五天后。
京都方向飞过来一只鸽子,乔美人看着手上天阳大公主的回信内容,唇边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准?”
阮红瘦看着这个字,疑惑问道:“你在传书上写了什么?公主准你什么?”
乔美人白眼道:“不关你事。”
她写在传书上的私人问题是:“公主,我曾立过宏愿,誓与你拥有同一个男人,你是否准许?”
天阳的回信就一个字:“准。”
在这只鸽子飞来铁器铺后院不久,天空中又飞下来一只鸽子,阮红瘦这一次出手如电,先一步抢到了这只鸽子。
然而内容与乔美人无关,她失望地把传书一甩:“公主写给小白脸的,你拿去给他看吧。”
……
……
乔美人在苏州待了近一个月了,风雨楼虽不需要她时时刻刻的守着,但毕竟已经耽误这么长时间,她本也准备来一趟苏州牢狱向陈闲辞行。她这一趟苏州之行纯属过来散散心,也是来看一看某些人,后来没想到会遇上梅花帮这件事,也没想到陈闲这个男人让她这么满意,更没想到公主会准许。其实她在传书之前,曾感觉到公主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当然答案也到底算得上意外之喜,这件事她不准备告诉陈闲,觉得没这个必要。
她来到牢房时身周没其他人,缕缕阳光自窗子口穿透而来,她站在牢房门口,目光透过铁栏看着牢房内的陈闲。
“嗯……其它也没什么好说的话……”
“我大概还得回一趟住的地方,然后骑马返回杭州,傍晚之前能抵达杭州城……”
“然后沐浴睡一觉,晚上在风雨楼露面,我这个招牌花魁和东家这么长时间没影儿,不知乱成什么样儿了……”
“哼,楼里的姑娘肯定乐翻了天,回去后得好好收拾她们……”
“那就这么说了……我回杭州了……”
“对了……”
乔美人自腰间丝带内掏出一张纸条,白皙手臂伸向铁栏之内,她说道:“这是公主写给你的传书。”
“哦……”
陈闲接住传书,笑笑说道:“其它话我也不多说,路上小心。”
“放心吧放心吧,我乔美人可不会被人掳了去,更不会被人骗了去,那我走啦……”
“行……”
乔美人笑着看一眼陈闲,转过身一步步走远,倩影渐渐地没入阴暗牢狱的走廊尽头,拐角消失不见。
陈闲走来书桌前坐下,手指一点点展开京都妻子的传书,传书纸条就一根中指的长度,由上至下写着十四个娟秀楷字。
“驸马此祸,本宫或亦有责,云裳万福。”
寥寥十四个字,天阳先后用了两种自称,一是以本宫自称,二是以闺名自称。这十四个字按照陈闲的理解“你遇上的这件事,我或许也该承担点儿责任?”,传书上自然没有标点符号,但陈闲感觉这多半是反问的语气,并非表示没有责任,重点在于责任的多与少,最后用闺名福一礼,表示无论责任多或少,该承担的责任已经承担到了,那这件事自当就这么过去。
梅花帮都已经没了,自己也好好的没什么事,陈闲怎么可能计较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
……
陈闲怒杀师擎一事经过这五天时间的传播早已经传到了杭州等地,而杭州是师擎的原籍地,杭州城的百姓素来因为师擎名扬四海而引以为豪,当听见师擎的死讯顿时群雄激奋,杭州百姓恨不得把陈闲抽筋剥皮、挫骨扬灰。更有不少姑娘因为师擎死讯以致当场晕倒了,醒来以后一个个伤心落泪、郁郁寡欢,而性格泼辣些的姑娘,指着蓝天白云大骂陈闲。
如此又过去十五天。
师擎的死讯已然传遍江南江北,自也不免在各地引发起轩然大波,而消息仍在向着更远的地方扩散开去。
梅花帮的罪证早在十三天前便已尽数整理出来了,朱有贵也早在十三天前上报了朝廷。而前往云贵和岭北等地收集师擎罪证的人在八天前也全部回来了,这些人的收获虽然没有预想中的大,但已经足够证明师擎是梅花帮的大帮主。朱有贵和冯延祚等人经过一夜时间的整理,原本打算在第二日一早公布梅花帮和师擎的种种罪状,也原本打算同一天释放陈闲。但没想到官府次日早晨收到了一连串惊人消息,全是有关师擎的罪证,足有上百条之多。
据说这些罪证来自于京都,也据说大约在十天前,京都有个人向刑部秘密揭露了师擎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揭露人是谁,不得而知。
这些罪证为何会被八百里加急送来苏州,背后指使者是谁,也不得而知。
由于师擎的上百条罪证需要时间整理,如此便延误了七八天,陈闲也便在苏州牢狱多住了几天。
直至今日。
陈闲下狱已有二十一天。
晌午。
冯延祚笑容满面地走来牢门口,拉开牢门说道:“驸马爷,时候到了,可以出狱回府了。”
陈闲走出来笑着问道:“梅花帮和师擎的罪状公布了吗?”
“马上……”
冯延祚拱拱手道:“只等驸马爷重见天日,下官等会同一时间在府衙前张榜告知天下……”
“也行……”
陈闲点点头大步而去,走廊充满光芒的尽头正是牢狱出口。
而牢狱大门口,此时大约围着上万百姓,有苏州城本地的人,也有来自杭州城的人。他们自然不是来看陈闲出狱的,原本也都认定陈闲必定会被问斩,而他们之所以来此,因为前一刻听说苏州府衙今日有大举动,城内百姓首先想到的是,一定是准备公布陈闲的罪证,同时也应该会公布陈闲的行刑日子。遇上这么大的事情,无论是怨恨陈闲杀了师擎的人,抑或是觉得陈闲不值得这么做的人,便都怀着各自的想法来到了牢狱门口,才过去片刻时间,牢狱门口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轰铛——”
随着牢狱沉重铁门的开启与关闭,牢狱门口出现了一个在场人都极为熟悉的人。
陈闲站在牢狱门口,望着台阶之下密密麻麻的全是人,他有些错愕,自然也能想到这些人肯定不是迎接自己出狱的。
他笑了笑,走下台阶。
暖儿和华福在一旁等着,暖儿掀起马车帘子,陈闲钻入马车内,暖儿随后蹬上马车,华福抖抖缰绳,马车缓缓离去。
牢狱门口上万人看着马车走远,他们面面相觑,满脸惊疑。
“这……”
“这怎么回事?”
“驸马陈闲怎么出来了?”
“这他娘的……”
“还有没王法了?还有没天理了?”
牢狱门口霎时间炸开锅,也霎时间骚乱起来,上万人在这片地方叫喊与奔跑,他们有人想知道这究竟什么原因,有人想第一时间把这一消息告诉相熟的人,场面陡然间陷入混乱。但不少人犹自愣在原地,如花牡丹和冷幽幽等这群姑娘,她们一个个呆若木鸡,身子被跑动的人群左撞右撞,她们震惊地望着陈闲乘坐的马车消失在街尾,不敢相信陈闲真就这么回去了。
“天呐……”
花牡丹吃惊地小嘴微张:“为何一点事儿也没有?他可是杀了人的,杀的还是师擎……”
“幽幽姐,你看这事……”
冷幽幽身旁姐妹张口结舌,冷幽幽自己也惊愕不已,她首先想到的并非官府包庇陈闲,而是古夫子回杭州的原因。
乱哄哄的人群中,站着两个小巧的身影,楚梦莲和婢女油菜。
“……这大姐夫好厉害!”
楚梦莲目瞪口呆:“杀人了竟不用偿命?难道是天阳姐姐?不不不……不对不对,难道是父皇下旨赦免的吗?”
水怜色也站在人群中,她掩着唇,又意外又惊喜又惊讶:“当真匪夷所思……”
与此同时。
有个人跑过来大声惊呼:“快……大家快到府衙门前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