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香闺,弥漫着清香。
这个时辰大多数人们已进入梦乡,乔美人苦恼地思索问题夜不能寐。
躺在红木花架子床上的她翻来覆去,时而抱着绣着花鸟走兽的丝被蜷腿侧躺着,时而平躺着拽起丝被捂住脑袋,心思如潮越想越睡不着觉。就年龄来说,已满十九岁的她已经过了少女怀春的梦幻年纪,考虑任何问题都相对比较成熟与实际,她幼年时候的成长经历一点也不美好,这些经历给她造成性格缺陷的同时,也使得她的心智早熟于同龄人。
自懂事起。
她人生之路不同阶段遇上的重大问题,都是她自己独立面对与做主。
她现在要面临的问题,毫无疑问也是人生必经阶段,或者可以说是每一个女子一生之中需要跨越的最大一个阶段。
也将是一生最难忘的阶段。
她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架子床顶部,其实这种事她实在没法考虑,或者说每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子都没法考虑这种事,哪怕考虑好了这种事也很难对一个男人说出口。她想着这个问题,心中不由觉得好笑又气恼,好笑是因为陈闲竟让自己一个姑娘家考虑答不答应这种事,气恼是因为她本身是心甘情愿的,只是不敢踏出这最后一步。既是如此,她觉得陈闲与其让自己考虑是否答应,反倒不如学学纨绔子弟花言巧语连哄带骗,再不如干脆些,直接把自己打晕也好过让自己考虑是不是。
“噗……”
她越想越觉好笑与羞恼:“我乔美人怎么会遇上这么好的男人……”
她这句话大抵三分无奈七分欢心,她在风雨楼见过的男人各种各样不胜枚举,却从未见过像陈闲这一类如此温厚与体谅细微的男人,有想法却不花言巧语也不连哄带骗,仅以绝对真诚与平等的态度让人考虑是否愿意。陈闲给时间让乔美人考虑,一是出于尊重与真心对待,二是因为他不清楚乔美人愿不愿意,他不会对女人用花言巧语,更不会使用强硬手段,他有自己的原则与底线,也有自己的长远考虑在其中,他做事向来深思熟虑。
而乔美人的问题不在于愿不愿意,她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其实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是问题。
因为她本身是愿意的。
那这个问题便自然不需要考虑。
她拥着丝被曲膝坐起身,眸子在夜色下泛着暗光,她目光透过床幔望着漆黑的房间物饰。
“对……”
“我没必要考虑……”
“他下次若问我考虑好没……”
“那这还不简单,我就……默不作答,对的……我默不作答!”
“他若不问我,那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呗,活该他永远没有答案,我反正绝对绝对不会主动说我考虑好了什么的……”
“嗯……”
“就这么办……”
“好了,现在问题已经完美解决,可以安安心心睡大觉了……”
她拽着丝被用力一抖,被子如波浪起伏抖起阵阵香风,她身子滑躺下来拉着被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睛安心睡觉。因为问题已经不是问题,已经用不着苦恼思考问题,她这一觉睡得很香,睡到第二天天刚亮醒过来,已是新的一天。她睁开眼睛这一刻,脑海自然而然浮现出昨晚上的问题,心情莫名有些忐忑不安。大抵因为她不清楚陈闲什么时候会问自己有没考虑好,若今日一见面就问出口,这便意味着她的默不作答将给出答案,也便意味着今日将开启人生下一个阶段。未经人事的女子对于这一阶段,可能永远不会有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一天,再怎么有心理准备,总会有点心神不宁。
“会今天问吗?”
“唉……不管了不管了……”
“既然是早晚的事,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
“横竖是一死,随他了……”
她这样想想,心境顿时平静下来,情不自禁地扭头看向身旁空着的大半床面,她看到的是不久后身旁将多一个男人。
她同时看见的是自己将变成一个女人。
忐忑之余。
莫名又有些憧憬。
……
……
陈闲今日如常早起,在湖畔山庄自己房间洗漱完毕,走出房去吃早餐。
他今日也是第一个过来的,楚梦莲比他稍慢一步,随后是楚乾律,最晚过来的是楚月娇和韩惊涛。山庄膳房每天为他们五个人准备的早膳足有三四十样之多,满满的一大桌子,每一样都用尽心思。陈闲对吃没太多讲究,坐在桌子前看什么感觉不错或者曾经没吃过就吃什么,他吃早餐时也一向很少主动讲话,其他人则是有说有笑。尤其是楚乾律和楚月娇及韩惊涛,他三人一如前些日,并未因为昨晚在风雨楼相遇而尴尬,也并未因为知道了对方来杭州的目的而出现态度上的转变。
“二哥,昨晚上可曾专心听过蒙面琴师弹奏的曲子?”
“认认真真听过三五首,是个高人……”
“妹妹也这般觉得,尤其第十五首曲子酒狂,最合妹妹感觉了……”
“酒狂这首曲子的确极有大家风范……”
楚乾律抬头笑道:“二妹若真的很喜欢听这蒙面琴师弹奏的曲子,不如花些银子将此人请来山庄,一次听个够。”
“二哥好建议,其实妹妹昨晚也曾想过,但不急……”
楚月娇拿起瓷勺往碗里添了一勺粥,笑着说道:“还是先在风雨楼多听几晚,看是否真的很契合妹妹的感觉……”
她问道:“二哥今晚还去不去风雨楼?”
楚乾律不假思索,笑眯眯回答道:“当然去,已经与人约好了……”
“是吗?那真巧……”
楚月娇看一眼身旁的韩惊涛:“他今晚也在风雨楼宴请最近刚结交的一群挚友,那咱们今晚可得好好喝一杯……”
“呵呵……”
楚乾律笑起来:“没问题。”
他兄妹二人都是心中揣着明白装着糊涂,都很清楚对方宴请的是什么客,结交的是什么人,或许会旁敲侧击问一问对方的情况,但绝不会把事情说穿说透。韩惊涛来杭州给太子表哥跑腿办事,他很关心楚乾律这边的进展,但以他的身份不可能冒昧的与楚乾律说些其它话,只能叫楚月娇试探楚乾律。
“姐夫……”
楚月娇问完二哥楚乾律,便把话题转向陈闲,她笑盈盈道:“姐夫若没什么事做,也不妨到风雨楼去听听曲……”
“这个……”
陈闲笑着道:“看心情吧。”
“嗯……”
楚月娇也不再多说,她知道陈闲才疏学浅,当年派人调查陈闲时,也早知道陈闲虽是书生却并不擅琴,便肯定对琴曲没兴趣。而楚乾律曾在院首之争上听陈闲弹奏过曲子,他见识过陈闲远超一般琴师的神奇琴技,此时看向二妹楚月娇时,他眼神耐人寻味,当然,他没理由把陈闲琴技有多出众的事告诉楚月娇。楚梦莲也是个清楚陈闲琴技了得的人,但究竟有多了得,她心中并没一个清晰的概念,她只知道大姐夫在院首之争引发过奇大无比的轰动,只知道大姐夫曾名动苏州城。
小姑娘也很想去风雨楼听曲,准确来说是去凑热闹,但听人说过风雨楼是青楼,她知道二哥绝不会同意自己上青楼。
“大姐夫……”
小姑娘可怜兮兮望向陈闲。
陈闲知她心中在想什么,笑笑说道:“风雨楼你就别想去了,我……带你去西湖玩。”
“嗯嗯嗯……”
“好好好……”
小姑娘欣喜若狂连连点头。
……
……
大姐夫果然是天底下最最最最最最最好的姐夫。
陈闲带着楚梦莲在西湖玩闹了一上午,把小姑娘送回湖畔山庄时,小姑娘觉得大姐夫真是好的没话说。
晌午过后。
陈闲来到杭州城中心之前,原本想着去找一找叶子由,可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落花街,寻思着去找叶子由也没什么重要事情,隔一天明天再去也一样,便脚步不停来了风雨楼后街。后街是风雨楼院中院的后门所在地,陈闲这些日都是从后门进出风雨楼,风雨楼院中院的婢女全是真正的风雨楼人,这些婢女已经知道陈闲的身份,陈闲每次过来时,婢女都客客气气的,婢女听见叩门声,开门迎着陈闲进门。
“多谢……”
陈闲笑着道声谢,不需要婢女领路,他熟门熟路走向乔美人住的地方。
乔美人今早醒过来后又睡了一觉,半个时辰前才起床,前一刻在小浴池浸泡过香浴,这一刻穿戴整齐开门走出房。
“来啦……”
她刚开门,陈闲正巧过来。
“嗯……”
陈闲笑着点点头,走到近处问道:“昨晚没睡好吗?”
“没啊……”
乔美人唇带笑意:“昨晚睡得很好。”
“这就好……”
陈闲微笑说道:“我还担心我让你考虑的事会给你造成什么困扰,看你气色……没有就好。”
“嗯,没……”
乔美人表情并无太多的不自然或拘谨,除两颊略微有些红晕,言行举止与态度等并无任何异常。陈闲让她考虑的问题她已经不需要考虑,昨晚也已经想好如何回答,今早又已经明白既是早晚的事,早一天晚一天有没什么区别,她现在已是直接面对的态度,只等陈闲主动问出口而已。但才过去一夜时间,陈闲不会这么急着问乔美人有没考虑好,他昨晚说过等乔美人考虑好后,到时候再仔细谈谈,他会给足乔美人时间考虑清楚。
乔美人不会主动回答说自己已经考虑好,她等着陈闲问自己话,等了片刻也没见陈闲问出口。
那她已经知道,这是让自己再三考虑。
而她根本不需要考虑,果断说起正事问道:“今晚还是收三十两入场费吗?”
“对……”
陈闲仔细想想说道:“如无意外,三十两入场费将持续一段时间,至于今后,今后再说……”
“嗯,听你的……”
“哦对了,江南琴会上午派人给风雨楼送来一纸邀请帖,你昨晚是不是已经答应了参加明天举行的江南琴会?”
“反正没什么事,又能增长蒙面琴师的名气,没道理不答应。”
“有道理,那明天看你表演喽……”
二人同时转身,同步走向前面风雨楼,一路走着一路有说有笑。
……
……
天黑时分。
风雨楼敞开三开大门,挂起灯笼迎接四方来客。
今晚仍是三十两入场费,大群大群客人乘车坐轿来到风雨楼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一个一个给银子进门。进门后的客人陆续分散开,或在散堂选择一张散座,或上楼选择一间雅间,楼上楼下客人们来往与走动,结伴而来的客人说说笑笑,单独而来的客人碰到熟人热情寒暄。风雨楼十多个跑堂的忙着给楼上楼下的客人们送酒送菜送姑娘,楼子里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楚乾律今晚果然在相同的雅间宴请云文海等太苍书院的学子,韩惊涛也在昨晚相同的雅间宴请谢新书和郭庄岳三人等两家书院的学子,他们雅间昨晚与今晚一样都没人叫姑娘作陪,斟酒倒茶等全是自己动手。他们或许有些人想叫姑娘相陪,但楚乾律没这种兴趣,韩惊涛则是不敢,因为楚月娇今晚也来了,其他学子自然没这么不识趣。
今晚慕名而来的客人比起昨晚上更多,风雨楼能容纳的客人人数有限,待楼上楼下已经坐满客人,风雨楼大门被关上。
陈闲走上台,二话不说弹奏今晚的第一首曲子。
今晚的客人有近一半是昨晚来过的,叶子由今晚也来了,坐在散堂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温七弦和温贤淑今晚也来了,二人站在第二层栏杆前。温七弦听着悠扬悦耳的琴曲,眼睛似睁非睁,不时捋须点一点头,神情样貌极尽酣畅。温贤淑却是神情凝重,大抵因为蒙面琴师的琴技委实已高到寻常人遥不可及的境界,似是已令她出现极大的心理压力,她鼻尖凝着细汗。
楚乾律等人走出雅间,站在栏杆前听曲,他们身旁站着楚月娇和韩惊涛,郭庄岳三人也站在其中。
他们的事昨晚已差不多敲定下来,今晚过来纯属促进交流与互动关系。
“果真是位前辈高人……”
郭庄岳三人不约而同说道:“昨晚没听仔细,倒是没想到此人琴技如此了得,委实出乎意料……”
“的确不简单……”
谢新书聚精会神地听着,皱眉自语道:“这等琴技,怕是少有人能及。”
“真乃神技……”
“难怪都说此人能取代师擎,确是当之无愧……”
“厉害……”
其他学子也都不由连声惊叹,也有学子好奇说道:“不知这位高人来自何地,师承何人,今年多大年龄……”
“我倒更关心明日江南琴会此人会不会到场……”
“琴会邀请过此人……”
“千真万确?”
“西子楼今日下午张贴出来的琴师名单,其中正有风雨楼蒙面琴师……”
“这么说,咱们明日有耳福了……”
站在栏杆前的众多学子从听曲议论到江南琴会,琴会是杭州城几桩盛事之一,无论蒙面琴师会不会参加,这群学子断然不愿错过这桩盛事。相隔不远处的楚月娇听说蒙面琴师会参加江南琴会,不由得对琴会产生了兴趣,也决定明日到琴会看看。韩惊涛和洪竞泽这两人正如楚乾律昨晚所言,他二人听不懂琴曲,也没半点兴趣,纯粹是陪着谢新书和郭庄岳等人听曲。
“好……”
“好曲子……”
陈闲弹奏完第一首曲子,散堂内顿时爆发出欢呼声,叶子由更是兴奋叫好。
乔美人摇着团扇站在第四层栏杆前看着,看着散堂四五百客人同时赞叹与喝彩,她唇边不自觉流露出笑容。
她如今越来越享受看见这种火热场面,或者说她享受的是看见自己男人被这么多人赞美。
当然她也清楚,人总会归于平静或归于平凡,她享受热情与繁华的同时,自也懂得迎接平静与平凡。
正如。
热闹的场面,不可能永远热闹。
待风雨楼人走楼空。
夜深人静,一切便已归于平静。
陈闲回到湖畔山庄洗澡睡觉,乔美人回到阔室香闺沐浴就寝,唇带笑意闭眼睡觉,二人睁开眼已是第二日。
今日,江南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