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时分。
落花街各家楼铺挂起灯彩。
风雨楼也在这个时间开门迎客,密密麻麻的客人等着进门,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自从下午蒙面琴师的真实身份与年龄等被传开以后,目前为止慕名而来的至少有三千人,且仍有不少人乘车坐轿正在赶来的路上。数千人拥堵在楼门前,人们七言八语,或讨论着陈闲的身份背景,或讨论着陈闲上午弹奏的三首曲子。今晚来此的人都想进门,但风雨楼顶多只能容下千余人,场面一时有些失控。
“大家别挤……”
“今晚进不了门,改日过来也一样……”
相较于风雨楼人满为患的火热场面,对家红杏阁和醉芳楼的生意犹是冷冷清清。两家老鸨已经听说蒙面琴师是驸马陈闲,也已差不多有点明白一步步导致自家得罪熟客,导致自家声誉受损的罪魁祸首也多半是陈闲此人。但同行之间的商业竞争与抢夺市场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两家老鸨都很清楚,这次只能怪自家太过大意,根本怪不了他人手段。老鸨面临如此惨淡的生意,自然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对策,醉芳楼老鸨已经想到一个对策,但尚需再三斟酌。
冷幽幽和花牡丹当晚就曾怀疑是蒙面琴师的手段,此时此刻看着风雨楼,倒想着原来驸马陈闲在生意上也手段出奇。
两女的想法难说是褒是贬。
待风雨楼已经坐不下其他客人,今晚没能进门的客人都不免甚觉遗憾,或摇着头叹息着转身而去,或仍站在楼门前等待客人出来后的空位。今晚进门的客人大多是专程过来听凤求凰等三首曲子的,也有客人直接说想听听酒狂。陈闲已经用不着蒙面,此时正是以真面目上台,他听着楼上楼下千余位客人的欢呼与要求,弹奏的第一首曲子便是凤求凰。
“哼……”
韩惊涛搂着一位姑娘站在第二层栏杆前喝着酒。
他傍晚时分被楚月娇赶出寝房后,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后来出庄找到洪竞泽。洪竞泽此人是个典型的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韩惊涛把自己被赶出来的事告诉此人后,此人酒色脑子考虑问题,能有什么好主意,最好的主意无非是上青楼,不就是女人而已,上青楼,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想怎么发泄就怎么发泄。二人臭味相投,最后一拍即合来到风雨楼,一口气叫了八个当红姑娘,一人四个左拥右抱,关在雅间吃吃喝喝,玩得不亦乐乎。
前一瞬听见散堂传来琴声,韩惊涛想起自己被赶出寝房完全是因陈闲而起,心中顿时恼怒不已,立马开门走出雅间。
“哼,会弹几首烂曲子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他仰头喝完杯中酒,恼火地自语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我韩惊涛一只手能拍死你!!!”
他虽未必敢拍死陈闲。
但貌似已有在楚月娇面前显示自己武力的想法。
……
……
陈闲在前面风雨楼登台献艺,乔美人回到后方院中院泡着香浴。
她用布裹着长发,后脑枕着小浴池池壁软枕,闭着眼感受着弥漫清香的池水温度,白皙红晕的脸颊和瘦不露骨的肩部凝着晶莹的水滴。她脑海不知不觉回想起陈闲前日让自己考虑的事,又不知不觉联想到陈闲今晚会不会问自己有没考虑好,她睁开眼眸,情不自禁地扭头望向自己的花架子床,某些情景又次浮现在脑海,她两颊略微发烫,唇边弯出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知道自己总有一日会变成女人,只是不知何时,这种忐忑也总伴随着些许憧憬。
她泡完香浴,便又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走来前面风雨楼,站在第四层栏杆前看着听着,陈闲已弹完第五首曲子。
每晚弹奏十五首曲子加上中途休息时间,陈闲可能总共需要将近两个时辰,从天黑算起弹完十五首曲子一般已近子时。他每次下台休息,舞台立马换上青楼最常见的歌舞等表演,通常是十七八个女子一起上台,花花绿绿的令人眼花缭乱。陈闲弹奏完十五首曲子,楼子里千余客人连声叫好,大都意犹未尽,但他不会破例多弹一首,今晚更加不可能。
风雨楼今晚已经没陈闲什么事,但他接下来倒还有件自己的事。
他走下舞台,抬头望见乔美人站在第四层栏杆前,他走向木梯口,踩着来回对折的木梯走上第四层。
乔美人看着陈闲一步一步走上楼,她忽然有种非常非常强烈的预感,她感觉陈闲走上来后,多半会问自己有没考虑好。她已经考虑好,可即使她前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已经想好如何回答,也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但此时此刻,她一颗心仍不免咚咚咚的越跳越快,她唇边也反倒露出如平时一样的笑意。
“曲子弹完啦……”
乔美人轻摇团扇,主动开口讲话。
陈闲走来她面前停下脚,微笑着点点头道:“对,弹完了……”
“前日……”
“我和你说的事……”
陈闲笑着问道:“你有没考虑好?”
乔美人心叫果然问了,她心脏不由得砰然一颤,咚咚咚的心如擂鼓,她按前日想好的回答方式,抿唇笑着默不作答。
“这事……”
陈闲笑笑问道:“沉默即是答应?”
乔美人摇着团扇,脸颊微微泛红,她避开陈闲的目光,抿着唇轻轻点头:“嗯……”
“好……”
陈闲笑着说道:“那走吧,我们回你房间仔细谈谈。”
……
……
二人来到风雨楼后方院中院阔室香闺,此处与前面风雨楼相隔甚远,楼屋四周安静的听不见半点声音。乔美人平时回到自己香闺,见不得人似的向来主动关门关窗,今夜却如一个被陈闲请进门的客人,自顾自地走来圆桌子前坐下,坐着一动不动也不开口讲话。陈闲进门后走东走西,关上门关上三面窗子,然后走来圆桌子前,用桌上火折子点燃桌上油灯。
一灯如豆,火光昏黄。
整间阔室香闺就这一盏灯,一盏灯照着桌子,照着桌子前一男一女两个人。
乔美人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也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她沉默地坐着,等待着陈闲说什么与做什么。
“你肯答应我提出的事,我很高兴,想必……”
陈闲笑笑说道:“想必每一个正常男人都会因此而感到高兴,而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可能是一生之中最难做出的选择之一,也是一个女子一生之中需要面临的最大难题之一,难在选择的好与坏和对与错,有人选择错了,半生不幸,有人选择对了,终生幸福。当然,在选择之前,没有哪个女子能知道自己选择的是对还是错。我说这些话,是想告诉你,我有一个原则与底线,也是一种承诺,我不会轻易碰任何一个女子,但一旦碰了就一生一世,这亦是我的选择……”
陈闲在感情方面看似是个慢热型的人,其实未必完全如此,他只是首先重视女方的感受及女方对待自己的态度,然后他再给与女方相等的态度,或者说付出相等的情感。有些事时候到了,自然水到渠成,好比如他觉得乔美人值得自己一生对待,他深思熟虑后,才会在前日主动向乔美人提出考虑这种事。他是个正常男人,自然有男女方面的需求,也正如他所言,他有底线与原则,不是说是个女人就会碰,若只为个人需求,他何愁满足不了自己。
乔美人肯答应这种事,陈闲心中真的很高兴,并非因为有个女人愿意陪自己睡,他看见的是一个女人的决绝与选择。
他差不多说了半个时辰,乔美人听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
陈闲没停过嘴,乔美人也没讲过话,桌上这盏油灯,每当灯芯烧完一截即将熄灭,被陈闲重新挑亮。
乔美人虽仍是无比紧张,坐姿也仍有些僵硬,但她红唇边噙着一抹如平时一般柔媚的笑意,美眸看着对面坐着的陈闲,她眼中现在看见的是个真男人也是个大丈夫,她心生欢喜,也觉分外幸运与心满意足。她现在脑子有些乱,不知道如何回应陈闲的这一番真心实意的话语,自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她只是等待陈闲做出什么,然后自己心甘情愿的顺从。
“好了……”
陈闲看着对面乔美人,微笑问道:“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
乔美人摇着团扇目光闪躲,脸颊不由得滚烫发红,她在想自己应该说什么,若没什么好说,岂不接下来就得做什么。
她还没有准备好。
一颗心陡然越跳越快,心情越来越紧张。
“对了……”
她顿时想到一件能拖延些时间让自己稍稍缓一缓的事,急忙放下团扇起身而去,在香闺内翻翻找找,找来一张纸条。
“准?”
陈闲看着纸条上这个字,他认得出纸上字迹,好奇问道:“公主她……她准什么?”
“我曾传书问她,她……她准我们的事。”
“哦……”
陈闲笑着放下纸条,他并未太在意这件事,他虽一直想弄清楚京都那个妻子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也曾想过这个妻子会不会准许自己纳妾什么的,但这些其实仅仅是出于单纯地想知道而已,并不代表到时候绝对照做。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古代世界来说,他的这种思想或许有些不切实际,但他本身不是这个古代世界的人,他的思维方式多少带着上一世的痕迹,驸马身份对他只是一层外在的束缚,他决定做什么,他会首先问自己,再考虑其它因素。
好比如乔美人这件事,这是他自己由心的决定与选择,并未受到过外来因素的影响。
“准……”
陈闲看着乔美人,玩笑问道:“那这岂不更加顺理成章?”
“好吧,不开玩笑了……”
陈闲敛去笑容,语气认真问道:“你还有其它想说的吗?”
“我……”
乔美人突然感觉有点热,右手猛地狂摇团扇,又不由得心跳加速两颊飞红,她在想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再稍微缓一缓。
她仍没有准备好。
可越是紧张,脑子越发混乱。
陈闲已经看出乔美人没什么话想说,这种事肯定是自己这个男人主动些,他当即起身走过来,牵住乔美人柔滑的手。
乔美人紧张地站起身,把团扇留在桌子上。
她被牵着手,走向花架子床。
……
……
夜空中繁星璀璨,门前花枝树叶随着晚风而摇动着,阔室香闺四周寂静无声。香闺内一盏油灯照亮着圆桌子这丈许之地,丈许之外闪着幽幽的暗光,花架子床白色的床幔泛着微弱的白芒,两人露出来的手脚偶尔扯动或蹬动着床幔,一件一件衣物落下床,堆在床畔,有陈闲的青色外袍、白色亵裤、黑色布靴,有乔美人的粉红外裙、兰花绣鞋、洁白绣袜。乔美人紧绷着身体躺在床上不敢动,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她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敏感,亦能感觉出自己身体的某些本能反应。
“你……你这肚兜……怎么脱?怎么解不开?”
“噗,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脱……”
“真的,脱不掉……难道是我拉反了?弄成了死结?看来得动剪子了……”
“我……我……还是我自己来脱吧……”
黑暗下的花架子床,一条白皙的手臂伸出床幔,手指松开落下一件藕色的喜鹊肚兜。最后这件衣物落下来堆在床畔其它衣物上,香闺内陷入绝对的安静,这一刻都没再讲话。床幔时不时被扯动或蹬动,也时不时有手脚伸出床幔,很快调整位置又缩回去,床上偶尔响起轻微的嗯嗯声,小半个时辰后,声音突然出现变化。
白色床幔内,骤然响起乔美人的喘叫之声。
乔美人因为掌管风雨楼,她早些年听楼子里的姑娘说过男女之事大概是怎么回事,但这种事不亲身经历,自不可能完全知道。乔美人也曾自己脑补过这类情景,也曾幻想过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未曾亲身体受,自也不可能有多么清晰与详细。此时此刻,乔美人真正懂了,懂了男女之事是怎么回事,也懂了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能温暖身心,令人如痴如醉。
因为刚懂男女之事,她不知什么叫主动,但她知道顺从自己男人,全身心的顺从,同时她也无比享受这种美妙感觉。
夜色渐渐的深沉。
乔美人的喘声也渐渐停止。
次日。
天色微亮。
乔美人已经从睡梦中醒过来,她扭头看着睡在身旁的陈闲,想起这一夜的事,唇边露出柔媚的笑容,白皙的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她紧紧地贴近陈闲,紧紧地搂住陈闲脖子,这一刻似是永远也不想放手。她闭着眼笑着,脸颊轻蹭着陈闲的颊畔,她感受着这种温暖与温度,脑海不由自主回想起一些她不愿回想的痛苦往事。
她出生于北地一座下县,她对自己爹娘已没什么印象,因为当年被爹娘卖掉时才五岁,她只知道当时有个婆子用十两银子买走自己,后来转手卖了二十两,卖进了一家小青楼。由于小时候饿得面黄肌瘦,这间青楼的老鸨毫不重视她,根本不把她当人看,不教她琴棋书画等技艺,也不教她怎样伺候客人,老鸨只使唤她洗衣提水等当苦力。她经常被老鸨用马鞭抽打,经常被抽得遍体鳞伤,她每天夜里偷偷躲在墙角哭,哭完缩在墙角睡到天亮。青楼的人根本没人关心她的死活与感受,她常被青楼姑娘打骂,被用脚踹,被打耳光,被青楼姑娘按在厨房的泔水桶里喝泔水,她有一次差点淹死,喝了一肚子泔水。
泔水的臭味道,她至今犹记,至今犹恨。
八岁那年,她被老鸨卖了五十两,被卖到了一个全是同龄女孩的地方,她在这个地方认识了阮红瘦,在这个地方学了一身的好武艺。在这个地方学习与成长的过程中,也曾遭遇过许许多多不幸的事,但与之前的青楼相比,她当年觉得这个地方近乎是人间天堂,只要表现比其他人出众,便能得到更多想要的东西。她在这个地方努力的改变自己与憧憬未来,她发誓定要比人强,她十二三岁终于迎来了蜕变,从一个面黄肌瘦的丑女孩,蜕变成了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因为小时候过得太卑微,她曾发过誓,要活得比任何人都骄傲。
她因此才骄傲。
她回忆起这些往事,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但她唇边露着笑,蹭着陈闲脸颊,紧紧搂着陈闲脖子,幸运而幸福的笑着。
她由心的满意与喜欢这个男人,虽然没有八个人抬着的大红花轿,也没有鲜红喜庆的凤冠霞帔,更没有宾客与红烛。
但这一夜。
她已当成自己的成亲日。
她不再是当年青楼孤苦伶仃任人打骂与凌辱的丑女孩,她已经有自己的家与绝对自由的人生,也已有了一个好男人。
而她自己也已是个真真正正的女人。
她成亲了。
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