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知道的?”
“你想想我什么身份。”
“你……喔,也对也对……难怪你知道。”
“但也只是猜的啦,若没人送帖子邀请你,你还能厚着脸皮自己去不成?”
待得夜深人静,四处寂静无声,香闺花架子床也陷入了安静。
本朝的鹿鸣宴是沿袭了历朝历代的礼制,即秋闱放榜后第二日宴请中试的新科举子。鹿鸣宴是由秋闱主考和杭州知府共同操办与主持,杭州辖内官吏和江南一地学官及众多考官都会到场赴宴,鹿鸣宴同时还会邀请地方清贵之人陪同赴宴,如曾在朝为官的或有爵位在身的皆为清贵。陈闲身为当今圣上大女婿,如今正巧在杭州城内,鹿鸣宴不能不邀请他这个清贵之人。何况秋闱主考官元岁公自从上一次看了陈闲送给温七弦的那幅字,这位老人早想找个恰当的时机见一见陈闲。
鹿鸣宴办宴地点在江南贡院,时间选在日落时分。
陈闲早晨起床吃过饭,教了一上午又半个下午的琴曲琴技,下午四时许准备到江南贡院赴宴。这个时候刚刚洗了个澡,换了身绣着祥图的洁白衣袍,布靴的选择也偏向于白色,束发冠是银色的镶了枚耀眼黑珠。乔美人站在陈闲面前帮着整理衣袍衣角,乔美人性格或许不属于贤惠一类的女子,但在穿装打扮上,她绝对非常有经验有心得,对于是否好看的挑剔程度与欣赏眼光绝对已经高到没边了。陈闲也算是个颇为注重个人形象的人,但远远不及乔美人这般令人瞠目结舌的讲究与挑剔。
时间还很充足,陈闲一点也不急,微笑着伸展着手臂站着没动,任由乔美人来回拨动。
“嗯……我再看看……”
乔美人后退三步,美眸上下看着陈闲,随即欢笑起来:“嗯,可以啦……”
她打扮陈闲也因一时好玩与新鲜,嬉闹着走上前柔柔地环住陈闲脖子:“嗯……真俊!”
“好啦……”
她媚笑亲了亲陈闲嘴唇,放开手忙着去收拾浴池边的衣物:“你去吧……”
“行,那我走了……”
陈闲笑笑拉开门走出香闺。
叶子由今早起床后回过一趟客栈,自昨日到今日给他送过贺礼的人有近五十人,各色装饰大大小小的锦盒全堆在他房间。他今日一上午加一下午,忙着按照府门地址叫人退回这些贺礼,其他上门求字的或说姻缘的,他没考虑一概婉拒。他一直应付到近日落时分,才有空走开身,这时候火急火燎地跑来风雨楼,一面哭笑不得说着客栈情形,一面和陈闲走向江南贡院。
……
……
本次鹿鸣宴大约有一百二三十人赴宴,新科举子有六十七人,此时已有一半人到场就坐了,未到场的人正乘车坐轿的赶过来。今日的贡院门前和门阶下站着四五十个官兵,停着的也大多是官轿或官家马车,三五十人说说笑笑踏着台阶进入贡院,脚步绕过门内一堵影壁便是鹿鸣宴的举办场地。场地白石铺地,一张一张低矮桌案依照入座者的身份地位和正榜名次有序地排开着,什么官职什么身份什么名次坐什么位置,并不需要人指引,以左为尊右为次,两人一桌数着坐。
陈闲和叶子由来到贡院宴席场地,主动凑过来说话的人多不胜数。
有人恭贺叶子由夺魁,有人称赞陈闲琴技等,二人到场后分开着被一群人围着,其实大多是些过来混脸熟的生面孔,熟面孔就湖光书院几个与叶子由关系不错的学子。郭庄岳三人和谢新书等人也都早早的到场了,站在席间与人谈笑风生,目光时不时瞥一眼陈闲和叶子由。就郭庄岳三人的器量,即便过来恭喜叶子由,也绝对不是出自真心,何况他们没过来。云文海和纪日出倒过来恭喜过叶子由,云文海后来还主动过来与陈闲打过招呼,陈闲对云文海这人印象不错,可能因为背景关系。
云文海是楚梦莲姑表哥,他爹他哥都在天阳舅父麾下为将,陈闲听说过这些关系,京都妻子的舅父不也是自己的舅父。
“陈大驸马……”
“哦,温老先生,贤淑姑娘,你们好你们好……”
“哈哈……”
陈闲听说过老人身上有三个闲职,其中礼部一职领着正四品的俸禄,温贤淑是老人义女属于家眷,在宫里大乐司有个小小的乐师官职。老人刚进贡院第一时间找到陈闲,一是这些日已经算得上相识一场,二是老人昨日受老友所托,今日要为老友引见陈闲这号人物。老人的这位老友正是江南秋闱的主考官,礼部三品左侍郎元岁公。
“哈……老夫这些日可谓久仰陈大驸马之名……”
“不敢当不敢当,元侍郎过奖了……”
陈闲当初与京都妻子拜堂时是礼部尚书主持的礼仪,他见过礼部尚书,没见过这位礼部侍郎。温七弦帮忙引见后陪着说着话,大多是些日常寒暄话,并未提及琴曲书法这些。陈闲和两位老人家站在席间笑着说着话,温贤淑站一旁沉默地听着,这女子性格不太爱讲话,本身也非常保守与守礼,义父在这儿她绝不会走开,义父与人讲话她绝不会插嘴。她虽不讲话,却喜欢一个人想事,好比如她觉得陈闲今日有些不同,貌似比往日更加洒脱还是更加英俊什么的,这种感觉她说不上来。她这些日总爱观察与分析陈闲的每一言每一行,大抵试图找出这么年轻的一个人,为何能将琴技和书法练到并绝当世的原因。
她很想弄清楚陈闲是如何达到如今这般成就的,可能出于学习心理,也可能出于好奇心理等。
而更让她难以想象的是,她总觉着陈闲这个人还不止如此。
“大姐夫,嘻……你果然也来了……”
“哦,六公主……”
“献王殿下和二公主也来啦……”
“哈哈……照生……”
“姐夫,有些日没见啦……”
“嗯……有时间一定回湖畔山庄……”
湖畔山庄三个人是杭州知府今日亲自上门请过来的,他三人属于压轴到场。陈闲上次回去请楚梦莲出庄帮了个忙,前后这些日回过三次湖畔山庄,三次都没让楚月娇碰上,他对楚月娇现在是有多远避多远,委实不愿卷进这二姨妹和韩惊涛的私人矛盾中。楚梦莲有些天没见着陈闲,今日见到人非常开心,楚乾律一如平时态度亲和,楚月娇眼神与笑容倒有些难以言喻。韩惊涛如今看见陈闲如看见仇人,楚月娇这么长时间仍没准他进入寝房,他对陈闲的怒火早已忍无可忍。
……
……
鹿鸣宴开始后。
杭州知府和元岁公共同主持,二人坐在中间主桌,楚乾律一个人坐在左首第一桌,楚月娇和楚梦莲坐在左首第二桌。陈闲很巧的是与韩惊涛同坐左首第三桌,二人到现在没讲过一句话,陈闲倒笑着表示过友好,韩惊涛喝着酒当没看见,这之后陈闲也便不再搭理这个人,只当自己身旁坐着空气。边上左首第四桌是温七弦和温贤淑,陈闲向他二人各敬过一盅酒,挨着坐这么近老人很开心,歪着身子和陈闲说着话,陈闲也歪着身子与之笑谈。一老一少谈笑风生,两人同桌的人却沉默地坐着听着,韩惊涛听着冷哼喝酒,温贤淑刚一盅酒已经喝红了脸,安静坐着不敢再喝了。
鹿鸣宴主要宴请的是新科举子,依照历朝礼制,由叶子由这个新科解元带头,众多学子共唱鹿鸣歌,此时便唱了起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此刻夕阳西下,众学子齐声唱着,不管唱的好不好,在座的人都笑着听着,陈闲也觉得挺有意思的。
唱完鹿鸣歌,还得请出一人写出来,这个人选通常是解元,但今日有人有点小私心,这个人想亲眼看看某人飞笔运墨。
“陈大驸马……”
元岁公和蔼笑着,看向左首第三桌陈闲:“陈大驸马书法奇高,老夫厚颜一回,请陈大驸马代写鹿鸣,可好?”
“嗯?”
温贤淑莫名欣喜美眸一亮,期待地目光看向陈闲,她对陈闲写的字爱不释手,早想再次看陈闲动笔。
“哈哈……”
温七弦捋须大笑起来,他很清楚老友的小心思。
“这个……”
陈闲微笑着站起身,迟疑半晌拱拱手道:“元侍郎相请,却之不恭,那便献丑了。”
“好……”
元岁公大喜起身,吩咐道:“速把纸板抬过来!”
鹿鸣共有一百零三个字,普通的一张纸写出来字太小,很难体现出书法二字。元岁公命人抬出来的是贴着大幅白纸的木板架子,板面高约半丈,纸幅宽约一丈,沉重的木板架子被四个人抬来主桌元岁公的背后搁着,无论是坐在左首席位还是右首席位的人偏过头就能看见。元岁公和杭州知府以免挡住了席间人的视线,二人离座站在了木板架子一旁看着。杭州知府在院首之争见过陈闲的书法,这位大人记忆犹新,此时很是期待。楚乾律见过不止一次,笑着看着这一切。叶子由和湖光书院少数学子也很期待,而郭庄岳三人和谢新书等人却是沉着一张脸,自斟自饮喝起闷酒来。
“请他写,他写的很好吗?”
在座大多数没见过的人都不免心生疑问,如韩惊涛非常怀疑,楚月娇倒很期待这姐夫的一手字究竟写的是好是坏。
……
……
陈闲走来木板架子前,二话不说提笔蘸墨下笔书写。
鹿鸣属于启蒙诗歌,上过书院的学子都烂熟于心,陈闲记忆中十二岁就背诵过鹿鸣,一个个字滚瓜烂熟,运笔写起来毫不费力。他按这个古代世界的书写顺序,从右到左,自上而下,一个字一个字时快时慢地写起来。他的快给人感觉飞一样,他的慢给人感觉也很快,整体书写速度非常快,写下的每一个字都鲜活无比,每一个字都恍如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这正是叶华庭当初给过的点评,陈闲一幅字拆开来,每个字都具有观赏性与赏玩特点。
陈闲飞笔运墨,在座的一百二三十人如看着一面黑白荧屏,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已有不少人不由得惊讶地张开嘴。
“这……”
“好笔法……”
更有人情不自禁地低声惊叹,元岁公和杭州知府站得最近看得最清楚,捋着须啧啧称奇。
“好了……”
陈闲写完转身搁下笔,笑着走回左首第三桌坐下来。
席间鸦雀无声。
这时候根本没人去看陈闲,也没人理会陈闲,更没人在意陈闲已经写完走回原位,在座所有人全盯着板面上的字。
楚月娇睁大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视觉上的震撼已令她一颗心砰然狂跳,她听曲或许只凭感觉,但书法上她非常懂。她见过很多名人名师的字画,无论是书圣的珍奇墨宝,抑或是本朝书法第一人吏部徐尚书的墨宝,她见过太多太多,却没有一幅能令她如此时这般震撼这般震惊。这与其说是一幅字,倒不如说是一幅画,全幅字用心之巧妙一字一字看得清清楚楚。字的浓与淡相映成趣,每个字都像一幅小画映在纸上,全幅字就像一百零三幅小画拼凑而成,近乎极致的艺术美感。
“这厮……”
韩惊涛也很惊讶地看着,他不懂书法,但附庸风雅见识过不少字画,凭眼睛多少看得出写的有多好。
但对于他来说,陈闲越是出众,他心中则越是恼怒。
“驸马陈闲竟有此等造诣……”
“好字……”
“我看这手字未必不如吏部徐尚书……”
“就这幅字,当真是匠心独运,字也独具一格……”
“全幅一百零三字,能写成这样的,我生平倒是头一回看见,委实匪夷所思……”
“的确罕见……”
在座的人不免称赞起来,陈闲听着这些声音笑而不语,而他的笑看在某些人眼中似乎是种得意,郭庄岳三人和谢新书等人便很不高兴,便又闷闷不乐地喝起闷酒。曾经见过陈闲书法的人,这一刻越来越叹服,一百零三个字可不同于十三个字,而陈闲把一百零三个字写出了十三个字的空间美感,字的水准没丝毫的偏差与下降,这若非超高功底与造诣根本做不到。温贤淑看完字看向陈闲,她两颊泛着酒红,感觉陈闲像个怪物,真的是深不见底。
在座其他人也有不少人收回视线看向陈闲,目光都或多或少带着些许震撼与难以置信,觉得这位驸马很是惊人。
温七弦依然欣赏着板面上这幅字,老人奇思妙想着若能把这幅字带回家,这绝对是奇宝一件。
可惜难度有点大。
因为写在木板纸上已不可能装裱悬挂,拿回家只能当屏风搁着,但老人还真有这种想法,元岁公也有这种想法。
这么好的字放在贡院实在糟蹋,元岁公已经决定明日启程回京时,把这木架子也一并运回京。
“哈哈……”
元岁公这样想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这幅字是他请陈闲写的,江南贡院如今由他做主,那这幅字自然归他所有。
“陈大驸马好书法,多谢多谢……”
老人不说有劳却说多谢,意思已经很明显,他走回原位端起小酒盅,笑道:“老夫敬陈大驸马一杯……”
他随后对着湖畔山庄三人说道:“献王、二公主、六公主,请……”
最后对着在座人:“诸位也请……”
“请请请……”
在座人笑着向邻桌人举杯,一百二三十人或浅尝小口或仰头喝下整杯。
楚月娇一小口一小口品着杯中美酒,一张脸却朝着邻桌陈闲,她目光炙热中带着少许暧昧之色,她现在越发觉得这样的人物才配当自己驸马。她的这种念头最开始或许有些冲动,但这么长时间下来,她这些日问过自己无数次,她这种念头已是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理智。她此时很冷静,也反而越来越不着急,因为她清楚这不是一件小事,须得用心从长计议。
她喝着酒看着陈闲,很有些引人注目。
韩惊涛眼睛一瞥正巧撞见这一幕,楚月娇立马收回视线转正脑袋,自斟自饮一点也不心虚。
“原来……”
“如此……”
韩惊涛看看邻桌楚月娇,看看身旁坐着的陈闲,他已经看懂这一切,已经看懂楚月娇为什么不准自己踏进寝房半步。
他的直觉告诉他,楚月娇并非是嫌弃自己不如其他驸马,而是早已喜欢上身旁坐着的陈闲。
唯有这一种可能才能解释这些日的事。
“哼……”
韩惊涛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仰起头一口喝下,他搁下酒盅时一嘴的冷笑。
他已经知道如今若只证明自己也有过人之处已然毫无作用,因为楚月娇已不可能因此接受自己,这便只能更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