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红日才将将露头,杭州城几条主街已是人喧马嘶。
此时至少有两三万人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有人乘车有人坐轿有人步行,街巷宽度有限,人们争着抢着都想先行都不愿让路,马车和轿子相互拥堵着滞留在街头或巷尾,各种低俗或恼怒的谩骂声与呵斥声远远近近的传开。这种现象越是接近江南贡院越是严重,而贡院门前大约站着上万人,其中有不少人昨夜就在这儿等着,对应试学子来说,是死是活就看今日。等待贡院放榜的学子,平时冷静的人这一刻也不免心急如焚,大多焦急地搓手挠耳或相互安抚情绪。
秋闱放榜无疑是件大事,引来数万人围观很正常。
叶子由昨夜在风雨楼留宿,他这一夜几乎没怎么睡觉,天还没亮就爬起床,跑来风雨楼大后院看花看水看山看楼。陈闲当时还没起床,叶子由一个人在大后院转圈转到了天亮,可见他心情是多么的紧张与难安。好在陈闲今日天刚亮就醒来了,穿衣下床时惊醒了乔美人,乔美人知道陈闲今早将陪着叶子由到贡院看榜,睁开眼睛看了眼陈闲,翻个身继续睡了,睡了一小觉也起床了。乔美人泡完香浴,梳妆打扮好了走出香闺,看见陈闲和叶子由竟然没去贡院,二人面对面坐在亭子里。
“今儿不是秋闱放榜吗?”
乔美人颇为纳闷地走进亭子:“你俩使着劲儿在这儿坐着干嘛?”
陈闲微笑着指了指叶子由:“你问他……”
陈闲原本决定陪着叶子由到江南贡院看榜,然而叶子由却不敢去,或者说不敢去看榜,便这样二人一直在亭子里坐着。
“哎哎……你这真是……”
乔美人听说原因后连连摇头,随后说道:“那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叫个人过去看榜。”
“多……多谢乔姑娘……”
叶子由尴尬地笑着连忙拱手,乔美人摆摆手指转身走出亭子,对叶子由这人大抵已经无语。乔美人并不关心秋闱谁夺魁谁中举,在她眼中与自己男人陈闲无关的事那便不算事儿,她找到茶梅叫茶梅去贡院看榜,然后便不再关注这些事,吃过了早餐来到前面风雨楼账房里算着上个月的支出与收入等。
此时红日已褪去色彩,散着白色刺眼的光芒,陈闲和叶子由坐在亭子里等待消息。陈闲毫无压力,好笑看着叶子由,叶子由却是如坐针毡,每隔半会儿倒一杯茶大口喝下,石桌上一壶茶喝完了婢女又送过来一壶茶,现在喝的已经是第三壶茶。陈闲一杯茶还没喝完,叶子由喝了将近三壶茶了,婢女送过来的早餐一口也没吃,大抵早就喝饱肚子了。陈闲记忆中还是第一次见叶子由这么紧张,可见叶子由对于秋闱中举有多在意,这种情况陈闲也不好说玩笑话。
他现在只希望叶子由成功中举。
……
……
秋闱放榜通常选择吉日吉时,今日正是黄道吉日,吉时在上午九时许,而此时已经接近这个时间。
“唉……”
“怎么还不放榜……”
“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请保佑子孙高中……”
“先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我……我能中……”
贡院紧闭着大门,贡院之内由主考官元岁公领头与主持,正举行着隆重的谢恩仪式,一谢天恩二谢地恩三谢皇恩四谢至圣先师,这属于秋闱一众考官们的事,与门前等待放榜的人毫不相干,而两幅榜单虚榜和正榜早已经准备好,贡院只等吉时开门放榜。贡院门前人山人海,场面乱哄哄的,有人沉默而焦急地等待,有人神神叨叨地烧香烧纸,还有人口中念念有词,众学子平时满口圣贤至理,这时候却不信自己信鬼神,到底因为担忧过度。
轰隆声响。
贡院朱漆大门缓慢地敞开,门前数万人一下子安静下来了,这一刻所有人全都望着贡院大门,场间安静的有些诡异。
一名身穿官袍的考官走出来,转过身朝着贡院内唱道:“吉时已到,请……榜!!!”
贡院首先贴出来的是虚榜,虚榜不能有自己的名字,因为虚榜也叫落榜,若虚榜有自己名字意味着三年后再来。虚榜贴出来后,一对一对眼珠子看着榜上下左右移动着,有人看见自己名字登时晕了,有人没看见自己名字登时也晕了,高兴过头晕的。也有人流泪恸哭或喜极而泣,还有人对虚榜没兴趣,根本没过来看。如郭庄岳三人和谢新书及云文海和纪日出等对自己有信心的人,他们只看正榜,相信自己绝对能中,看重的是正榜名次,实情也确实如他们所想,虚榜上没他们名字。
“哈哈哈……”
“我中了我中了……”
“唉……三年又三年,无望了……”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正榜是直接覆盖住虚榜,正榜才六七十个名字,字体比之虚榜大很多,隔很远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
“我竟然……”
正榜贴出来以后,仍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按说榜上有名已经值得兴奋,但看重名次的人却高兴不起来。庄志富和岳溪盯着正榜上自己的名字,二人目光呆滞,好半晌回不过神,他二人前些日被人排在前六甲,自认为自己绝对没问题,然而此时看见的事实,他二人不仅没进前六,甚至连中等名次都没进,二人名字排在正榜末位。云文海和纪日出倒开心地笑起来,他二人同是经魁,第四名和第五名。而郭见深的脸色却非常难看,他不仅不是解元,也不是亚元,甚至只是第六名亚魁。
“这不可能……”
“我怎么……”
谢新书脸色也非常难看,他放榜前被人认定是未来解元,然而现在事实是,他只是第三名。
“还真叫人意外……”
“一二名居然不是谢新书和郭见深……”
“这一二名是……?我为何从未听人说过这两人?”
“非谢新书,也非郭见深……”
“解元是谁?”
“亚元又是谁?”
贡院门前站得太远的人被身前人群堵着过不来,都伸长着脖子瞧着正榜左首第一名和第二名,但只隐约能看见名字的部分笔划,却看不清具体什么名字。正榜贴出来后,谢新书和郭见深的名次已经在人群间传开,这些天看好这二人的人都诧异不已。尤其是看好谢新书的人,今日更是领着自家闺女过来的,只等谢新书夺魁中得解元,然而结果非常可惜。众人这时候最关注的无疑是第一名解元和第二名亚元,都想知道到底是两个什么人压了谢新书一筹。
谢新书两只眼直勾勾看着正榜第一名,郭庄岳三人也直勾勾看着第一名,表情皆无比意外。
“竟是……他?”
云文海和纪日出也非常意外地看着榜首名字,在这之前谁也没想到第一名竟会是这些日子从无人提及到的名字。
第一名。
解元。
叶子由。
……
……
杭州百姓大都不知道叶子由是谁,苏州百姓对叶子由这个名字却绝不陌生,即使没听说过叶子由,也绝对听说过叶观之或者叶华庭。叶家书香门第,二三百年来代代出进士,大叶父子在江南一地声名远播,尤其是叶观之中年时候还曾担任过吏部侍郎。叶子由夺魁中得解元的事传开以后,整座杭州城大多数人非常意外,不清楚叶子由来历的人还以为是某个寒门子弟。但当叶子由的家世传开后,众人才知道原来是苏州叶家人,苏州叶家比叶子由这个名字响亮得多,大多听说过苏州叶家。
“喔……解元郎原是苏州叶公的孙子……”
“苏州叶公乃何人?”
“叶观之……”
“太宗先帝在位时当过吏部侍郎,当年吏部徐尚书还只是吏部主司……”
“唉……若非新治二年叶公因为痛失爱女忍受不住打击辞了侍郎一职,只怕早已是吏部尚书了……”
“叶公女儿病逝的?”
“对……尚未出阁病逝了,已有二十年了,可惜……也可惜了叶公……”
“苏州叶家满屋子进士老爷……”
“叶公之孙,叶师之子,也难怪叶子由能中得解元……”
“谢新书……”
“郭见深……”
“哈哈……”
叶子由响亮的家世传开以后,众人再看待他中得解元一事也便觉得一点也不奇怪,毕竟名门之子家学渊源。而郭庄岳三人和谢新书却犹自不敢相信正榜上自己的排名是真的,他四人仍然站在贡院门前愣愣地看着眼前正榜。他们心中并未不服,本也承认叶子由绝对有夺魁的可能性,可委实太意外也委实太失望。他们这些日对自己期待太高,尤其谢新书和郭见深这两个众人口中的未来解元,他二人这些日都有些得意忘形,这时候一时间难以接受很正常。
而叶子由一时间也是难以置信,他对自己的期待只是中举而已,做梦也不曾想过自己会夺魁中得解元。
“茶梅姑娘,我……我真的是正榜榜首?”
这已是叶子由第十次这样问,茶梅很有耐心地点头说道:“对的,叶公子,我绝对没有看错……”
“子由……”
“哈哈……”
陈闲到江南贡院亲眼看过后,还未走回亭子便大笑起来:“茶梅没看错,你真夺魁中了解元……”
叶子由呆呆地转过脑袋。
随后。
他本能反应似的起身冲出亭子,疯了似的向外跑,跑出院中院,跑来风雨楼后街,向着江南贡院狂奔。
好半晌。
他大汗淋漓地跑回来,跑回院中院停下脚,用袖子抹着汗,嘴边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笑容。
陈闲站在亭中,微笑看着他:“喝酒去!”
“嗯!”
叶子由抹了抹蒙住眼睛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沉沉点头道:“不醉不休!”
……
……
贡院报喜送书的差役晌午时候到过叶子由暂住的客栈,没见着叶子由的人,差役把东西交给了同住客栈的湖光书院学子。叶子由秋闱夺魁又经过一下午时间的广泛传播已是人尽皆知,这一下午不知有多少人到处寻找叶子由,湖光书院的学子找叶子由是要恭喜他,家境富庶的老爷找叶子由,或求得解元第一手字,或意欲结成儿女姻缘。凭叶子由优越的家世和如今获得的功名,完全可以看见前途一片光明,有各种各样想法的人自然多不胜数。
叶子由夺魁绝对算得上大冷门,温七弦听说后也颇为意外,但当听说是叶观之孙子,老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叶侍郎之孙,难怪……”
老人与叶观之并无私交,但老人和叶观之都与现任吏部徐尚书是老交情,老人常听徐尚书提起叶观之,因此比较熟悉。
风雨楼天黑开门后如常爆满,但却少了几个熟客身影。
庄志富和岳溪因为郭见深没来便也没来风雨楼,三个人这时候坐在一家酒楼喝着闷酒,酒桌上三人相互安慰,却也越想越不是滋味。郭见深当日还曾做着梦想着等自己秋闱夺魁后,不信乔美人不对自己正眼青睐,前些日又是写词又是夜夜捧场,他所认为的换一种追求佳人的方式,到今日才知不过是一场美梦,他对自己已经暂时失去信心。同样已对自己失去信心的还有谢新书,此人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喝闷酒,想着中解元来风雨楼找回面子,现如今只能寄望于会试或殿试。
风雨楼散堂内喝彩声不断。
陈闲和叶子由在第三层雅间关着门喝着酒,满满一桌子全是最好的菜,喝的也是风雨楼最好的陈年老酒。
“哈哈……”
“来……喝……”
“喝……”
“子由,喝……你看我身旁坐着的人,我把风雨楼最漂亮的姑娘都请过来陪我们了,喝……”
“好……喝……”
二人一杯接一杯喝着酒,乔美人没吃也没喝,摇着上次深秋灯会买的那把香木折扇,没好气地瞪着陈闲。
“喝喝喝喝喝……”
她摇着香木折扇,瞥着眼嘀咕:“也不知说点其它话儿,开嗓子只听见喝喝喝喝喝……哼!”
“哈哈……喝……”
“喝……”
“喝……”
“真是有毛病……”
乔美人美眸瞥着桌前两人,摇着扇哭笑不得。
叶子由来到杭州城已有近两个月时间,今日绝对是他这两个月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他心间压着的巨石已完完全全放下来,对于接下来的会试和殿试,他对自己已充满信心。他在今日之前根本不相信自己,初来杭州时还曾到庙里烧高香请神问佛,但今日的他无形之中已经自信起来,他相信自己能行。陈闲则是纯粹为叶子由而高兴,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出叶子由的心态有所转变,成功能使人自信,经此一事绝对是种成长,好事一件该当庆祝。
“喝……”
“喝……”
“对了对了……照生照生……”
叶子由醉笑着,扶着桌沿站起身:“明日……等明日鹿鸣宴结束后,我……我先回苏州……”
“没问题,来喝……”
“不……不喝,喝不下了……”
叶子由噗通一声坐下来,趴桌子上动也不动。
“这……好吧……”
陈闲搁下酒杯,看向身旁坐着的乔美人,乔美人憋着笑娇嗔道:“喝喝喝喝喝!没得喝了,你叫人收拾,我走了!”
这时候已将近子时,风雨楼散堂还坐着一半客人喝着酒,陈闲叫人过来收拾雅间,送着叶子由到第四层雅房休息。叶子由不是第一次睡在风雨楼,楼子里的人都已经熟悉叶子由,不需要陈闲过多叮嘱,自会细心照料。陈闲今晚虽喝了不少酒,但酒桌上的兴奋情绪平静下来后,思绪依旧非常清醒,他走回院中院香闺推门而入,乔美人站在浴池边洒着散形香药。
“喝喝喝……”
乔美人冷着脸没好气嗔笑。
陈闲笑笑回身关住门,转身走来时,乔美人神色恢复如常道:“温老先生临走时说,秋闱主考邀请你参加鹿鸣宴。”
“我知道……”
陈闲走来浴池边,乔美人好奇地问道:“没人告诉你,你怎么知道的?”